观音听了, 瞅瞅地藏, 地藏很是干脆地道:“错怪什么, 他那个别扭性子, 不就是唬你那么想他的?他自己愿意,关你何事,悟空啊,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孩子!”
猴子心里委屈, 坐在毯子上抱着膝盖,埋着脸, 不肯抬头。
地藏和观音瞅着也挺心疼的,在心里把菩提那杂毛儿骂了千遍万遍。
孩子们见大师兄伤心于往事,不敢过来,一起使劲儿捅红叶腰眼儿, 红叶凑过来,安慰悟空道:“弟啊,别难过,你看, 以后你有俩师父, 还有俩师叔,多好啊?”
悟空也不抬头,闷闷地道:“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
地藏突然附和道:“说得对!他既然先不要你, 你还为他伤心干什么, 悟空啊, 别难过,你唐师父虽然没有前世记忆,不记得他和菩提的承诺,可是他对你好不好?”
君既无情我便休,大男人,扭扭捏捏的干甚呢?到头来,他还没个孩子想得明白。
悟空抽噎一声,斩钉截铁地道:“好!”他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他师父更好的师父了!
地藏狭长的双眼里,漆黑温润的眼珠温和地望过来,道“一个没本事的凡人,尚且想法子护着你,不比那有本事却自卑其身的人好多了?悟空啊,别难过,这根本不是你的错,知道嘛?”啧,这么说菩提,他也很心虚!毕竟事情是他们三个挑头儿的,菩提也很冤。
只见悟空抬起头来,满脸是泪,抽噎着答应了一声,“嗯……”
声音听着很是迟疑,显然他心里还是惦记菩提的,没有那么多纯然的恨和怨,更多的,倒是孩子般的委屈了。
地藏和观音就叹口气,上辈子怎么就没发现,这小毛猴子心里这么软呢。
其实,上一次也是有迹可循的吧,那唐三藏,屡次三番念紧箍咒,一丁点儿事儿不顺他心意,就把紧箍咒念上一遍罚他,撵猴子又撵了多少回?惹得猴子次次伤心,回回落泪,可是伤心过后,倒头来,猴子依旧不计前嫌,回头去救那窝囊师父,依然赤胆忠心保着那唐三藏西去。
猴儿是好猴儿,奈何总是遇着不着调的师父,幸好如今这个师父,拿了一颗真心对他。
观音想了想,回身跟地藏嘀咕了几句,地藏面带犹疑之色,不过也勉强点头同意了。
观音便对悟空道:“悟空啊,你要是放不下这份师徒之情,要不,师叔给你出个主意,你把你弟给他做徒弟,你看行不?也算给毛毛找个可靠的安顿之所。”
悟空这执念分,身放在外面,他们还是有些提心吊胆的,放到灵台山,也算有个可靠又安全的庇护之所,也免得被人挑唆了,两人内斗,等到悟空跟着唐僧走完西行之路,他们也就安全了。
悟空想了想,觉得也挺好,小毛猴儿跟着西去,确实不太方便,便带着鼻音问道:“他能收?”
还没等观音跟地藏打包票,毛毛就不干了,他钻到庄凡怀里,用唐师父的胳膊把自己搂住,嚷嚷道:“我不走!我不去!我不干!”
悟空怕他吵到师父,连忙过去把他揪出来,抱着哄道:“乖毛毛,听话,你太小了,哥哥走的路太苦,你跟着遭罪,哥哥给你找个好师父,你先去,等我们取经回来,再去找你,好不好?”
这小毛猴儿若是自己在五指山下执念所化,那也不过才几百岁,比着自己的年岁,要小上一多半呢。
毛毛刚开始使劲儿推他,没推动,后来听悟空说他太小,急了,道:“我不小!”
也没给别人反应的时间,“嘭”地一声化了形。
大家就眼睁睁瞅着,大猴儿腿上又坐着一个大猴儿。
悟空脸都绿了,什么伤感的心情都飞走了,扭头对观音道:“师叔啊,麻烦你,把他师父叫来,把这熊玩意儿领走吧!我们不会管他要伙食费的!”
六耳一脸委屈:“我都大了,你为什么还撵我走!”
悟空忽悠他道:“你先下来,我再告诉你!”
六耳才不信他的,嗖一声又变成小不点儿,紧紧搂着他脖子,道:“我不,你骗人,我下去了,你就把我送人了!我就不走!打死也不走!”
兄弟两人车轱辘话说了半天,悟空全然劝服不了这小毛猴,只能哀嚎一声,仰天一躺,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六耳趴在他身上,得意洋洋地道:“别想骗我,你想啥我都知道!”
悟空气若游丝地道:“好好好,你是祖宗,行了吧?”
六耳嘻嘻地笑了起来,很是开心。
大家伙儿在旁瞧着,啧啧两声,十分庆幸自己没啥分,身,这简直比心有灵犀的双生子还可怕!
观音瞧了瞧俩猴子,转身拍拍地藏肩膀,道:“合该菩提那杂毛儿没福,算了!”
地藏皱眉道:“那叫六耳这么跟着走,他们能同意?”
红叶插话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不就是去西天取个经,怎么你们如此重视,又是水镜监测,又是控制人数的?跟着走怎么了?顺道儿溜达呗,不行啊?”
观音见他好奇,又知道这位不好糊弄,凑过来悄声道:“老祖,咱们说话,别人听不着看不见吧?”他往上一指,说得是谁,不言而喻。
红叶揉揉下巴,道:“虽然这年头,比我厉害的,还是有一两个,但是想破了我的屏障,也不是那么轻松,啥事,放心大胆地说就是了!”
观音瞅瞅地藏,地藏点点头,如今他们心里重要的人,都陷在这一场对天道的算计之中,若是有红叶老祖相帮,哪怕他就站在那里做做样子,也足以护着金蝉子和悟空的安全了。
地藏便道:“叫娃娃们到出去吧?”
红叶便叫悟空把孩子们都带出去晒太阳,就连睡得人事不知的悟忧,也被小白龙背了出去。
红叶又随手布了结界,防止皮猴子们偷听,帐篷里安静下来,观音就把佛祖取经的真实目的说了,又把两次西游的事儿,很是简洁地说了一遍。
最后道:“他们也是被逼急了,第一次除了时间点不对,本应算是成了的,可是不知怎的,偏偏天道不降功德!这天底下的仙灵之气,信仰之力,拢共也就这么些,如果功德不降,神位佛尊,如何能维持长久?于是这一次,便盯得紧一些,一个是要紧着赶路,务必要在那唐皇还在世的时候赶回长安,再一个,就是盯着这路上来分功德的,哪个给哪个不给,怎么叫唐僧过了这难又不会被分了功德耽误了时间,不能再像上一次那么松懈,都务必要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了。”
红叶听了,细琢磨了下,冷笑一声,道:“他们那,从根儿上起,就没找准上次失败的原因!且痴心妄想呢!
观音急切道:“前辈这话,从何而来?”他可是想金蝉子早日回归正位的,如若这次不成,那金蝉子岂不是还要继续在凡间蹉跎?
红叶摇摇头道:“我向前就说过,我和悟空有兄弟之谊,乃是因为我俩均是天道厚爱,集天地之灵气精华,孕育而生,这话啥意思呢,你们懂不懂?”
地藏和观音难得的迷茫脸,慢慢摇头道:“不懂……”好像又有点儿朦胧地懂……
红叶盘腿儿坐在地毯上,翘起大拇指一指自己鼻子,道:“意思就是,我跟悟空,乃是天道的儿子。”
这话一出,犹如平地惊雷一般,地藏一向平和淡漠的脸,还有观音总是端庄大气的脸,都裂了。
红叶慢悠悠地道:“我不成圣,是因为我不愿意,而且我还要散布鸿蒙紫气于万物生灵,这活儿没干完,我就得老老实实在地上待着,没个万把年的,上不了天。”
他看着呆若木鸡的地藏和悟空,道:”可是悟空就不同了,他集天地之灵气而生,生而知之,气运亨通。今日你们说六耳乃悟空执念化身,执念之前,先证善恶,既然执念已出,悟空必定心神圆融,万念通达了,只要再得一场功德,便可立时成圣。”
红叶冷哼一声,继续道:“可是你们瞧,最后悟空得了个什么?斗战胜佛?狗屁!满天神佛多了去了,一个佛,值半两银子!你们这么欺负小猴儿,还想小猴儿他爹给你们好处,真是想瞎了心了!瞧着人家无父无母,怎知人家就是真的好欺负?说什么错过时间,根由根本不在那里,就算这一回,五十年到不了西天,只要悟空最后立地成圣,天道照样倒降功德,你们信也不信?”
地藏和观音脸色煞白,他们自是知道,悟空为何没成圣的,可是他们真不知道,原来玉帝佛祖,惹着的,不是悟空,乃是悟空他爹,天道。
两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各自觉着背后一身冷汗。
红叶叹口气,瞅瞅还躺在那里悄无声息的庄凡,道:“我前几日还担心,这圣僧平白得了紫气,天道要找他麻烦,现在一想,切,那是他护住悟空和六耳,两小猴儿平安无事,应该应分的得来的紫气!就算拿得再多,人家也吃得下!”
到底这个唐僧,为着悟空,挖心掏肺一般,把猴子当成手心宝那么宠着护着,单说为了悟空身体,便求爷爷告奶奶的,对着谁都舍得下一张脸面来。
啧,只害得他白白担心这和尚一场。
等唐僧醒了,管他要肉吃,红叶心里美滋滋地想。
观音听到此处,不禁面露喜色,倒好似自己得了天大好处一般,嘴角都快咧到腮帮了。
地藏见他喜形于色,到底不像,咳嗽两声,拽拽观音袖子。
观音这才醒悟过来,闹个大红脸。
只有一事,地藏又问道:“老祖,既然您说悟空执念已出,善恶必也证了的,那孩子这两个分。身,却又在何处?”
红叶掐指算算,笑了,道:“就往小猴儿家乡寻便是了!”
他拍拍观音肩膀道:“你也是个好的!”
观音被夸得一头雾水,但见悟空分,身均有了着落,便放下心来,又想起一事,乃问道:“老祖,既然这里面前因后果,您都知道了,晚辈倒也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红叶此时没什么心事儿了,拢着袖子,吊儿郎当的蹲那儿,大咧咧道:“问呗,能说我就说。”
观音道:“晚辈不知这两次西游,时间线重来,您还有没有上次记忆?”
红叶皱皱眉,望着天回忆半晌,道:“哎呀,这个我还没印象,没离开五庄观的时候,我心情不好,天天一心炼化紫气,不是睡就是修炼,即便是有,也应该是睡过去了?”
他挠挠头,道:“不记得啦。”
观音也蒙了,不记得是什么答案啊,又问:“晚辈就想知道,悟空第一次去五庄观,因为他们师兄弟吃了几个人参果,被那小童儿痛骂,一气之下,悟空把人参果树撅根了,然后是他去南海请了晚辈,晚辈用净瓶甘露恢复的人参果树。这毁树复原两件事,都是真的么?”
红叶哈哈大笑起来,道:“别说我了,就连我脚底下的土,那小皮猴子想动动都是千难万难,保不齐,是我当时见他亲切,逗他玩儿的吧?也有可能那时我在五庄观着实不开心,正好借故,一走了之了也说不定,肯定是假的啦!”
观音一脸郁卒,喃喃地道:“我就说啊,这回吃的果子,跟那次吃的,体验截然不同……那我到底是复活了一颗什么树啊?”
红叶揉揉下巴道:“也是人参果树吧,只不过没了我的本体,你们也就只能吃个味道了。”
地藏见观音垂头丧气的,递给他一个人参果,道:“分你一个?”
观音见他这半天,竟然还留着一个,便瞪他一眼,道:“少大方!自己都吃了!捧在手心等着谁呢!”
地藏脸一红,分辨道:“这不是一直在说话么!”
他这场暗恋天下皆知,偏偏那个傻子一窍不通,向前以为他心中别有所爱,如今看来,大约只是不喜欢自己罢了。
红叶摆摆手道:“小孩子吃个果子怎么了,快吃快吃!”在他眼里,满天下都是小娃娃。
地藏便只好把手里最后一个果子吃了,心想,算了,到底与他无缘。
观音便道:“既然此间无事,晚辈就先回了吧,玉帝和佛祖叫我来,估计也等急了,晚辈也得给他们回话去。只是……”这里说的话,好些都是不能对人言的,他这么去,没事吧?
红叶拍拍他肩膀道:“放心,随你想怎么说,他们算不出来,也无计可施!”
观音心里一松,好嘞!
又问道:“前辈,不知悟空那两个分,身,我可要去看看?”
红叶摇头道:“他们两个离开悟空本体久了,也过了生死劫,现在好着呢,不用去管,以后自有相见之日!”
观音听了便撂开手,直接回天庭去了。
地藏无甚大事,地府之中,谁也管不到他头上,因此多待了一会儿,跟红叶闲聊了一阵子,最后也走了。
小宿营地又恢复了清净,虽然夏日炎热,但是这一屋子神仙精怪,到底把室内弄得清凉舒适,叫庄凡即使卧榻在床,也无不适之处,如此整整睡了十日,和大圆满之数,庄凡才睁开沉甸甸的眼皮,瞧着帐篷顶上的一盏昏黄小灯,恍若隔世。
他自那日闭上双眼,便觉得各种画面声音纷至沓来,重重叠叠,眼花缭乱,吵吵嚷嚷,一刻不歇。
他游荡期间,恍若度过了无数个人生,飘飘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正迷茫之时,忽然有个声音大声喝道:“金蝉!”
他猛地惊醒,哦,是了,他是金蝉,是灵山脚下,那只毫不起眼的金蝉了,黑泥中不见天日的慢慢成长,无有日月,不闻人声,孤单寂寞,百年千年,终有一日,破土而出,化身成人!
“金蝉~~”
有几个欢悦的声音在唤他了。
庄凡见自己一身华服,醉眼朦胧地回身望去,是谁呀?
哦,这个爱小性子不理人,面容俊秀爱撒娇的,是观音;这个性子温和,眉目温润的,是地藏;啊,这个最爱恶作剧,实则没什么心眼儿的傻子,是菩提......
这都是他的好朋友了!
忽而空中佛音迭起,他见自己穿了佛衣,辉煌广大,面目冷漠,独自站在那里,向上望去,眼里却好似有两团火。
他是金蝉,是学了佛法,皈依佛门的金蝉了,是佛祖不争气的二弟子,金蝉了……
紧接着,又有几声呼唤:“金蝉~”
“金蝉!”
“金蝉——”
是观音啊?那声音里,有欢呼,有喜悦,有突如其来的惊恐,后来呢?
后来没有人再唤他金蝉了,他有过很多名字……
只是有一世,他瞧着,很讨厌那个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一开始就不喜欢。
看,他们又在喊:“江流儿!”
他们在推他:“江流儿你个野孩子!”
他摔倒了,好疼,他讨厌这些无脑的粗鲁之辈!
他心底有恨,有怕,有期望,慢慢变得胆小,懦弱,扭曲。
他后来寻回了父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却十分冷漠地,注视着自己母亲走向了死亡的结局,没有出手挽回,阻拦。
这一世,他们后来唤他:“大师!”
“高僧!”
“长老!”
“御弟!”
“圣僧!”
他有些飘飘然起来。
突然有人唤他:“师父!”
庄凡本不想看这一生,听得这声呼唤,立刻睁眼去看,啊,这个脏乎乎的毛猴子是谁啊,看着好可怜,他忍不住心疼这猴子,心想,他不该这样。
不该这么落魄!
那应该怎样呢?
应该……身穿黄金锁子甲,身披大红斗篷,头戴凤翅冠,脚踩蹑云履,手拿一根金箍棒,立于筋斗云上,神情恣意,脊背挺直,天不怕,地不怕,敢降妖,敢伏魔,敢斗天,敢斗地,才对!
这个瘦瘦的,脏乎乎的小猴子,他怎么这样了呢?
庄凡想去拉住那猴子的手,抱抱他,却见那唐僧把那猴子带走了,给他带紧箍咒,骂他,念咒伤他,撵他走,猴子离开了,哭得可伤心,庄凡看着,气也气死了!
可是有个声音在旁边轻声道:“那唐僧就是你啊!你就是金蝉子,就是唐三藏啊!”
庄凡气炸盈肺,他大喊一声:“我不是!不是!”
可是他清晰的记得,记得观音,菩提,还有地藏,记得他们在灵山下快乐的时光,记得佛祖,记得他是如何将自己贬落凡尘,记得每一生,每一世,甚至记得,自己在江流儿幼儿时如何失去了脚趾!!
庄凡心有大不甘,他想,这些都不是他!
那个声音又轻声问道:“那你是谁?悟空是谁?悟空不是你的徒儿?”
庄凡忽然冷静下来,他道:“悟空是我的徒儿,我是庄凡!”
虽然我是金蝉子,我也曾是那个被蒙蔽了心智的唐三藏,但我,还是一心想要回家,想去看我老爹老娘的,庄凡。
他默默地,独自在黑夜中醒来,望着帐篷上的那盏等,心里想,我是庄凡。
一个宁愿装作自己是凡人的,和尚。
忽然,一个毛团子咕噜一下,贴了过来,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嘴里喃喃道:“师父,肚子饿!”
庄凡低头一瞧,毛嘟嘟脑袋上,两个招风耳忽闪忽闪的,就笑了,把小猴子搂过来,抱在怀里,轻轻哄哄,又在毛嘟嘟的脑门儿上轻轻亲了一记!
他睡了不知几日,这小猴子都是瘦了。
只是他忽然觉得好挤,支撑着半坐起来一瞧,一个不落,小猴子悟空,小白龙悟忘,小胖猪八戒,悟忧,还有六耳毛毛,齐齐围着他睡做一团。
红叶倒是搂着红孩儿在一旁睡了,只是两人还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庄凡的一个衣角,捏得紧紧的。
帐篷外,蛐蛐儿声响,庄凡忽然觉得心安起来,他把几个孩子摞着的胳膊腿摆好,把八戒的小蹄子从毛毛嘴里抽出来,又给悟忧擦擦口水,自己和衣而卧,闭上眼睛,也沉沉睡去。
夜色宁静,天亮还远,正是好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