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 门终于打开了。
“老…”
妇人顺口便要喊老爷,但见开门的是却是老爷的姘头,打着哈欠眼神恍惚的看着她,她顿了一下,满脸推笑。
“老板娘呀, 老爷叫的才给带来了,还热乎着呢,老爷呢。”
她把手里的食盒递过去, 眼珠子还不忘捎着往里屋瞅上几眼。
“老爷困乏睡下了,饭我给他带着,你先回去吧。”
子桑见妇人身上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心也不虚,装模作样地又打了哈欠, 顺手便把朝里屋的半门往外掩了掩。
“好,劳烦您了,我先去,明儿过来。”
妇人讪讪而笑,自觉地不做打扰,后脚便走了,子桑站在门坎边上,看着妇人轻手轻脚地把院门关实离开, 才关上屋门, 提着沉甸甸的食盒往里走。
岳莘到底点了多少菜食, 怪重的。
子桑不得不双手提着食盒, 嘴里嘟囔着, 一进里屋,便看见岳莘已经起身了,搂着自个身上凌乱的衣裳,低着头坐在贵妃椅的沿儿上,像是在发呆出神。
“怎么了?”
她把食物从食盒里一碟一碟的拿出来,在桌上摆好碗筷,这摆菜的功夫,那人也没吱声,子桑暗觉不妙,停下手里的活,走过去双手托起她沉重的脑袋又问了一遍。
“怎么了,刚刚不是好好的吗?”
“你还说…真的好过分…明明知道有人过来了,你还这样…”
那人鼓着一张铁青的脸,不知是因为羞耻还是气愤,一手打掉子桑托着她手,子桑哪会理会岳莘在耍小性子,岳莘把她的手甩开,她也不再强求继续亲近,而是转过身继续摆桌子,一脸无辜地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我哪样了…”
虽然她是低着头,但眼神到底是能瞥见坐在一旁的人的模样,心里扑哧一声暗自发笑。
岳莘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满脸写着气恼,又是无可奈何,她一时兴起,把她吃干抹尽了,甩甩袖子便翻脸不认账,跟她装糊涂,她哪样了,她把她那样了!那样…她怎么可能当着她的面明说,她说不出口,正中子桑下怀,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你…讨厌!”
她哼唧一声,横着一张气鼓鼓的脸,把散乱的衣襟揪得更紧了,完全不顾形象,像个赌气的孩子似的,子桑哭笑不得走过去,这趟她可不是去安慰的,岳莘那样子让她又想过去调戏她,反正她也奈何她不得。她直劲过去,也没有任何征兆,突然朝那人凑近,很近很近,她的脸离岳莘的脸只是三寸的距离,吓得岳莘不由得身躯一震,松开包裹自己的手,撑着椅塌,不断往后仰,子桑也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紧随其后,不断贴近,在她无路可退的时候,扬起恶意的嘴角,轻轻勾起她的下颚,在她脸侧咬耳朵,灼热的气息透过一字一句嘶哑清透的挑逗扑打在她的耳廓上,瞬间把她的耳朵染得红透。
“岳莘,你要再在我面前这样耍性子,别怪我待会儿又把你那样了…快起来吃饭。”
子桑趁岳莘目瞪口呆之际,顺手在她光滑细腻的脸蛋上揩了一把油,心满意足地要抽身而退。谁知身下的人突然伸出手抓住她腰间的衣带把她止住。
“诶…别走!”
这下轮到子桑吃惊不小了,她回过头特别惊讶地问她。
“真想要啊?”
“你说什么啊,你……我只是想知道…”
岳莘愣了一下,瞬间领会她话间的意思,面部顿时变得更加羞红了,她赶紧缩回抓住人家衣带的手,尽管心虚但力求争辩。
“知道什么?”
子桑问。
“想问你很久了…你是怎么知道我是岳莘的…”
“这个嘛…”
子桑一脸坏笑地把她上半身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眼珠子咕噜一转,突然从她身上起身,跑去了月门床一侧的梳妆柜处。岳莘不明白子桑怎么突然就跑掉了,一脸莫名其妙,不知她要弄什么名堂。
“你去哪儿!”
“你等等。”
子桑在梳妆台上翻箱倒柜的,岳莘不知她在倒腾些什么,她让她等等,不一会儿便看见她手里拿着一面铜镜走过来。
“喏,你看看你脖颈上印了什么东西。”
岳莘不明所以的接过,照了照镜子发现刚刚被子桑吸啃过,觉得又痒又痛的地方印着几块类似淤青的痕迹,有些狰狞,她起初还是不明白,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脑袋里瞬间浮现出曾经与子桑在岛上的某段对话。
——
“是不是每次与你过夜,我上身会长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没有啊,你看我就没有,估计是你体质问题。”
“可是好难看…”
“不会啊,我觉得好看,何况生得越多就说明昨夜你越舒服。”
“讨厌…尽瞎说些什么!”
原来如此。
她防了十几年,乔装打扮,学着改变声线,注意种种细节,十几年了,她瞒过了所有人,但终究还是败在这些不起眼的斑痕上。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不知为何,看着铜镜上那几块扭曲而带有颜色的斑,心里犹如石块跌入深潭,激起层层涟漪,一圈一圈地从她的身体想要激荡开来,她的头皮有些发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并不是难受,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东西,又幽幽地问了一句,语句平平,没有参杂任何感情。
“你带我去拜坟,背我下山的时候发现的。”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了,子桑知道她终究是会问起的,她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在她身旁坐下,尽量地把解释说得云淡风轻,和岳莘一样字里行间不带上感情,简短,但也足够让人明白一切缘由。
有些事情,两个人都在回避,子桑曾想过,只要岳莘不问,她就不会讲起,都已经过去了,就不必揭开伤疤了,但这些,总归是要面对的。
子桑的解释,像是说着另一个人的故事,她还笑了,事不关己的笑着,说得是如此惜字如金,她不想多说什么,可就算是猜测,岳莘也能把所有的来龙去脉理清楚。终于明白的那一刻,瞬间,她泪目了,泪眼婆娑,泪水铮铮下落。
“发现了,知道了,还有陪我演了一处这么长的戏。”
“我自愿的。”
子桑低下头,没有再去看身旁的人,她不想因为她坦荡的目光给她增添几分愧疚或者说是负担,她不想让她有负担,这都是她自愿的。
“不恨我吗?”
“恨过,但后来想通了,恨,与爱你的分量相比,不值一提。”
她握住她揪成一团的手,没有试图把拳头松开,十指相扣,她只是附着,握着,并不是想传递什么样的情感,只是单纯想告诉她,她的存在,就在她的身边。
“可我怨你了,怨你突然就不过来了,你本来就可以一走了之了,我骗了你,还要对你百般要求,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坏的人了,这样的我,该下地狱。”
这是子桑第二次看见岳莘哭泣,第一次是那次她一月未回岛,终于下决心回去时,在初冬的庭屋里,俩人四目相对,她就在对面红着眼看着她,默默的流下眼泪,她是强忍着,只是泪水未能止住罢了。而这一次,她是哽咽落泪,是哭泣,不加掩饰,也不会去止住肆流的泪水,止住她哭诉的声音。子桑觉得有些心疼,但心里更多的是一种安和与平静。
“怎么会,你不是也不顾一切地过来救我了吗,足够了。若论罪过,我身上的罪过比起你,有过之无不及,这地狱也是我先下。”
“论恶,谁又及我呢,我恶意篡改了你的人生轨迹,若没有我,你就不会过得如此动荡了,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个十年,而我浪费的是你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段时间。”
“你若不安排我,你我又如何相遇?都过去了,有些事情无法深究,也无法论对错是非,看似没有关联的事,相互交织便让我们到达现在。我不知以后,我们会如何,但现在,当下,我已经满足了,我不会后悔或是痛苦我所经历的,因为经历的所有,都是为了把我一点点推向你,我得到的已经很多很多了,死而无憾。”
她靠过去依偎在她怀里,不算是安慰,她讲的都是事实,从小她便是一个特别容易满足的人,现在依旧是,她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以至于她觉得现在,她所做的,无愧于人,所得到的,理应得到。她会感恩,但多是自然接纳,享有,不去琢磨太多,这样是满足,看开了,觉得死是来世的事,至于是否下地狱,她倒是无所谓,现在过得事事开心,才是看得见,能抓得着的,岳莘在她身边,即使不是终日厮守,即使她不知关于她们的明日事,她也会开心,很开心,因为这是现在。
以后,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可以为之努力,但一切她都会顺天意。
她还是那么的年轻,可很多时候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像一个七八十多岁的老妇人,坐在自家的屋檐下的小板凳上,每日望着西山日落缓缓而来,望着坡地上延展开来的霞光万道,把院子,门前路,四处游荡啄食的鸡鸭的羽毛,墙角爬山虎叶尖儿上悬挂着的水珠,她褶皱花斑的脸庞,她颤抖的手被都照得金灿灿的,她就这样望着,内心平和宁静,暮年古稀,世事沧桑也看透了,她能做的也只是这样在日暮时分,坐在院落门前,望着,看着,静静地,日复一日,像是等待她的某一日里,属于她的夜幕终至,她便可以闭眼了。
现在,她便是以这种类似老人的心态面对她每一日还有她将来的生活。可,当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如此出格,无所顾忌,为所欲为,违背世间常伦。她的行为和她的思想是如此的相悖,她也不知是什么造就现在的她。
岳莘或许无法理解她这样精神与**上的偏差,甚至她根本无法知道。
因为她的为所欲为不是放荡自由,或是放浪形骸,若能安定,她还是想安定下来,她需要的不多,只要一处不大不小的地方,和一个她喜欢的人。
所以当岳莘哭泣着问她,问她以后她想要渡过怎样的生活时,她只是趴在她怀里,说了些话,说得真切自然,也特别简单,简单的是她的话语,也是她以后想要的生活。
她说,她想要一处安静的,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可以种花种草,看夕阳,然后有一人能够陪她,就行。
或许是因为子桑所要求的根本不算是什么要求,太过简单朴实,让岳莘哭着哭着,突然就破涕为笑了,她觉得子桑口里所描述的简单生活,更像是一个平淡而动人的故事,可以延展许多琐碎零星的细节,让人浮想联翩,而她高兴,高兴这故事里有她的存在。
岳莘紧紧的环抱着子桑,将泪痕斑斑的脸颊倚在她柔软的毛发上,在哭与笑中,轻叹一句。
“遇见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