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 临近黄昏的时候, 邺城南部一区,白日里冷冷清清的几道交杂的胡同里, 前前后后地, 各家的小厮开始拿着扫帚从门板的小缝里侧身出来,在随意地扫一扫门下细碎邋遢的枯叶后,便提着长杆勾下招牌两边挂着的大大小小的纸灯笼,开始点灯。
胡同里藏着的深屋小楼里不断传来或是明朗或是隐约的嬉笑声,有男有女, 一阵阵的, 爆裂开来, 与外边阴暗的窄街上晚风凉凉, 刮扫落叶的萧瑟凄凉形成强烈对比。
白日里荒凉,鲜有人迹的街区,在这夜幕低垂之际也开始在街头巷尾浮动起憧憧人影。
这时候, 各家大门上的门板还未尽数拆下, 留着三四块折门板把楼里花红柳绿的风光遮去半数, 胡同里早来溜达的闲散之客总会没有意识的停顿片刻, 伸伸头往深屋里嫣红的灯影瞅上几眼,若捉住几片轻萝花衣的裙摆,过往之客大多会伫足, 更加明目张胆地往屋里瞅, 然后再看看头顶上大红灯笼照得亮堂的招牌, 若点灯的小厮还在, 多会先接了龟公的活,弓弓腰上前招揽客人。
“官人往里走吧,姑娘们还在收拾呢,不打紧儿,朝里坐坐,看得个把清楚。”
有钱,打好主意的主儿若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便抬脚进屋了,但匆匆拒绝,想要继续在这一区溜达的散客还是太多,小厮也是见怪不怪,忙完手里的活计,开始转身去把门板搬去。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各家也开始了各家的生意,大门敞开,男男女女花花绿绿的开始往外走,站街地大多数笑脸相迎的龟公,姑娘们嫌天气凉了,不愿受冻,便挨在门柱之处,打着哈欠见对街来人了便装模作样地晃晃手里的秀帕,想要招揽客人,随便挥一挥香帕,胭脂水粉浓重的味道就会朝胡同里蔓延开来,风一吹,散得到处都是。
时候再晚一些,这一区白日里荒凉破败的风景就彻底换了模样,成了城里可以热闹通宵的花街柳巷。地面上那些肮脏的枯枝烂叶,破布,酒坛,稀拉风干的呕吐物不再碍眼,反正天黑了也看不清,门面前聚集的簇簇穿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已经把这里的破败恰到好处的遮盖住了,散客的鼻息是嗅到的是混杂的香气,风轻吹,浓烈也就变成清淡,让人心旷神怡。浮想联翩的客人们招架不住龟公的热情,推推搡搡之后,便抬脚被姑娘们引进花楼里。
当然,熟客是另当别论的,无需客套,眼尖儿的龟公老远便能瞅见楼里的常客从巷子里过来,扯着尖细的嗓子便大声恭候着,一路笑脸相迎,嘘寒问暖亲自送进屋里让老鸨接手。
邺城南区到夜里都是这副纸醉金迷的模样,花楼里夜夜笙歌,不止城里,城外想来找姑娘的官人络绎不绝的过来,不止是因为这里花式多,封闭隐晦,各家花楼全年无歇,也是因为这里提供的不止是姑娘,还能满足少数人的癖好。有些客人羞于说出口,可这儿的龟公眼力都贼尖,无需官人开口,他便能把人带去他想去的地儿。
尤其是位于胡同深处的一家隐于围墙之内的小楼别院,楼里的花把式是这一区最花哨的,来过夜的大多数是些常客或着省外人士。
特别是,自从这花楼年初换了新老板,楼里总会来一些稀奇古怪的客人,有些妇人甚至懒于乔装打扮坐着马车就过来了,或者一些老态龙钟的,拄着拐杖的老官人一进屋便指名道姓地让楼里新进的小生作陪,起初在这里资历最深的龟公根本不适应这样另类而放,荡的客人,但一月过后他就习惯了,毕竟自家的老板就是一个怪人。难怪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今夜城里的客人比省外多了许多,那龟公蹲在门口,边抽着旱烟边缩着脖子低头倒腾烟袋里所剩无几的烟絮,站在门口的几个楼里的姑娘说是怕冷,一个个都回楼里去了。幸好老板晚饭的时候又喝醉了,现在大概在后院小屋里风流快活呢。
楼里的老鸨昨个归省了,临时代班的丫头管得松,他们偷偷懒也不会怪罪,但若老板瞅见院门外无人站街估计会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当然那丫头除外。
吁——
蹲在石阶上吹风的龟公听见院门外有动静,他朝大门处伸了伸脖子,瞅见一辆马车停在院门外,他赶紧往楼里叫了几声,把几名小厮喊出来,让他们把院外的车请到马厩去。
他拍了拍手,把烟杆子藏在石狮子的后面,弓了弓腰,满脸推笑地迎上两位从马车上下来的客人,省外人,看着细皮嫩肉的,估计是从南方过来的。
从南方过来的客人,这片可是少见。
“官人们,天凉,赶紧往里请吧。”
两位官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也没看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往里走。
“官人需要什么样的姑娘,和小的说一声,只要您能说什么,咱这儿啥样式都有,包您满意!”
龟公倒是有些奇怪,边引路便加足了劲儿热情,可那两位官人依旧是无动于衷,只是象征性的瞥了他一眼,脚步也未停下。他突然有些心领神会,没再说话,恭恭敬敬地把两位往花楼里请。
一楼里聚着的一群莺莺燕燕正围在角落里的牌局上,看着主顾们耍牌,嬉笑打闹,另一些姑娘们星星散散地倚在通往二楼花房的阶梯上,嗑着瓜子闲聊,散漫地很,见门外进来了两位陌生的官人,甩开怀里的香帕,扭着翘臀就要上前相迎,不料龟公一个眼色一使,各个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两位官人进了屋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些什么,龟公趁着空档,挥挥手让身旁的姑娘去找人。
“赶紧去把阿双叫来,就和她说来客人了。”
他小声的催促着把人打发着,随后若无其事凑近两位在楼里随意走动的官人们,好像他们并没有寻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这当然是寻不到的,因为有些花把式是无法光明正大地摆出台面的,看来这两人还是新手。
“官人啊,是这样的,这里的姑娘们,若您都看不上,咱还有别的。”
龟公凑近,压低了音量故作神秘的说道。
“别的?”
其中一位脸色青苍缺少血色,看着病弱的官人倒是感兴趣了,他转过头问了一句,神情凝重。
“您看您需要什么了,年少年壮的咱都有,都是新鲜干净的,对了,前些阵子刚进了几个戏子,细皮嫩肉,扭着就水灵,不仅贵妇人喜欢,大老爷们也钟意得紧呢,官人放心,那都是被调‘教过的,咱老板自个还包了一个呢,您要乐意啊,我就让人捎您去后院瞅瞅,那些白嫩的小生都在那候着呢。”
龟公拐弯抹角地解释着“别的需求”,可那两个官人听得云里雾里,直到最后才听明白了,脸色变得一阵绿一阵红,然后面面相觑。
看着状况,龟公心里一惊,眼尖的人也有会错意的时候,看两人的面相和身子板,再联想到进花楼前,两人古怪的行为,他本以为两位是抱有某种癖好前来寻乐子,可眼下,他们应该不是,那他们来这是作甚…龟公有些尴尬,开始想着该如何圆场。
这时,二楼好像有些人下来,脚步声刚起,便有个姑娘开口了,声音一出便把一楼的三人尴尬的冷场打破了。
“这是哪来的官人,我怎么没见…”
二楼下来人,楼下的人齐刷刷地朝声音的方向向上望,龟公眼尖,立刻发现不对劲,阿双打着哈欠,本来一副招呼人的腔调,在与他身旁的官人对眼儿之后就赶忙缩回去了,话也未说完,他身旁的两名官人更是变了神色,其中一人好像脱口说了“夫人”又马上被另一人止声。
这三人之间一定有猫腻,一楼本是闲散的姑娘们也嗅到什么不得了的气息,三三两两聚过来凑热闹。
“柱子,这事儿别告诉爹爹,你们也是!”
叫做阿双的姑娘三步作一步的从楼梯上下来,瞪了龟公一眼,又着急让楼下看热闹的一群人散去,拉着其中一名官人就往二楼上赶,弄得周围的一群姑娘莫名其妙。
“诶诶,那我怎么办啊!”
从头到尾,被无视的另一位官人不知所措地朝上楼的两人喊着,那个叫阿双的姑娘头不回,也没理那人,拉着身后的官人,很快便消失在二楼走廊的拐角处。而那位被拉走的官人也是没什么反应,自从见到阿双后,就没有再说过话,眼睛也没有再瞥去别处,像是被盯上了钉子,眼神目不转睛地跟着那姑娘,更是不会动了,像具木头人似的。
一楼的众人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图的状况,又在下一秒回过神来,呜呜泱泱地就把那位被遗弃的官人围起来,咋咋呼呼的开始问话。
“诶,老爷,那是阿双的相好吗?长得真俊俏!”
“官人,他们是啥时候认识的呀?”
“官人,也需不需要相好呀,在咱们中间挑一个呗!”
“咱坐下好好聊聊嘛,反正你也走不了了。”
“…”
本是聚在牌局上的莺莺燕燕们也放下手中的乐子,往那位外省的官人边上凑,一群人把一大老爷们推搡到里屋去,完全把围在里边的那男人给淹没了。
“明儿,你们的嘴巴给我闭严实咯!”
龟公站在楼梯口,看着一群嬉笑打闹的女人,大声嚷嚷道,但似乎没人听他说话,他叹了口气,扶了扶额,摇着头离开花楼,走到屋外,从石狮子后边摸出烟杆子,点上烟蹲在地上开始一口接一口吞吸起来。
看着情况,没过几天,这事儿铁定会传到老板耳朵里的。
那,阿双也不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