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并不好, 或者说是十分糟糕, 老天似乎并不想让她回去。
春末夏初的季节,天气有些反复无常,明明白天还是晴朗一片, 到了子桑出门那会儿, 天全变了, 绯红色的夜空中天雷滚滚而来,豆儿大雨滴急速地砸落至瓦檐和地面上, 噼里啪啦地响,不一会儿, 地面全湿了, 这时雨势还不算大, 只是山风刮得强劲, 院里被雨水打湿的枝叶竟随着一阵旋风卷进了上空,不见踪影。单看屋檐上方愈加浓密的红云,便知今夜势要降一场滂沱大雨的。换做平时, 子桑定是会打退堂鼓,打消上后山的念头,转身回屋去。可不巧,今夜她的酩酊大醉还有她愤怒让她没了任何的顾及, 反而这大雨将至把她心里的熊熊怒火烧得更加旺盛了。
几乎每次上后山去,十有□□都会遇上降雨, 虽不是小雨便是中雨, 子桑也没太放在心上, 但这一次,她彻底动怒了,原来老天在一开始就不愿让她过去,那为何又要让她无意中发现后山里秘密?这回更甚,想用一场滂沱大雨来阻挡她的去路,哪有如此容易,不让她回去,她偏生就要回去。
这样无据可依的偏执与无理取闹因醉酒而起,子桑现在变得肆无忌惮的,明知外面的世界将会暴雨如注,出门时,她也没有带上伞与灯,雨太大,路会泥泞,或者她也会迷路,这些她完全没有考虑过。湖边没有渡船又怎样,她又不是没有游过去过,大不了在湖里把她淹死好了。
上山的时候,凉丝丝的雨水几乎是顺着被压弯的枝叶冲刷而下的,子桑浑身上下像是经过了山洞里的倾泻而下的水帘幕似的,向下倾注的雨水把她的身子砸得生疼,她几乎是睁不开眼睛,在坡上某处树根突起的土地上,子桑狠狠地摔了一跤,脚上的一只绣花鞋不知被蹬到哪儿去了,她挣扎着爬起来,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直起身子,可这时,她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只得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跪在泥泞里,低垂着晕眩的脑袋,摇摇欲坠。
山风肆无忌惮地穿过树梢,将周围的植被吹得东歪西倒,尖锐的长啸似乎在嘲笑子桑此刻的狼狈和不自量力。很久后,她突然扬起脑袋裂开嘴也在笑,稀奇古怪的,还笑出声来,山风估计见她这副狂傲的劲儿,被吓到了,停止了它的恐吓,林子里肆虐的狂风渐渐消停。子桑用她沾满土壤的手随意抹了抹满脸的雨水,撑着身旁的树干站起,随后蹬掉另一只鞋子,凭着直觉朝湖泊走去。
风小了许多,雨却愈下愈大,湖畔上小舟里积的雨水已经没过脚踝,身体已经无法保持平衡,她是爬进去的,冰凉的雨水冲刷着她的身体太久,那些她上山时的醉意也因此消了不少,但山风一顺着湖面往她身上吹的时候,她的脑袋又开始陷入一种朦胧与晕眩的状态,手里在费力地划着桨,但她却不知自己到底划向何处。
箫声不起,今夜无声为她指路,能听见的只有舟上的甲板与湖面被雨水敲打的声音,单调而急促,让子桑昏昏欲睡。最后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寻到那处小岛的,直到哐当一声巨响,把她整个身子都震麻了,她才从昏沉中稍稍回过神来,原来舟不知何时撞上了岛岸上的码头甲板下的木桩子,船身剧烈的摇晃,她险些没有跌入湖里去。
当子桑费劲抓起船上的绳索爬上岸的时候,身下的湿漉漉的木板还在颤颤巍巍的震荡。明明她可以冲进幽径深处,踏入那处府邸,做任何她在脑袋里设想过千万次的举动,可此刻,她却莫名其妙地跪在甲板上费劲地想要将手里的粗绳套在边上一只莫名其妙的木桩上,她不知道自己纠结什么,之前气势汹汹地胆量都去哪儿了,一上岸自己怎么就一缸开了封的泡菜似的,积在坛子里气全被冲散了,只剩下一坨蔫坏的菜梆子半死不活地泡在雨里,是因为没有力气?还是因为胆怯?
固定的绳子早已套进了木桩,子桑却依旧半蹲在地上,在滂沱的雨中疯狂地做着心理斗争,先是鄙视了自己临事怯场,又责怪那半壶酒完全不起作用,明明刚刚醉得一塌糊涂,这回怎么就醒了一半了呢,这样她还怎么趁着十足的醉意装疯卖傻地前去找岳莘理论。
诶,雨怎么突然停了?
被大雨冲刷的酣畅淋漓在某一个时刻不知被什么抹去,还在思索中的子桑抹了抹满脸的雨水,正想往头顶上看去,被人一把抓住她沾在手腕袖口往上提,蹲麻的双脚无法站稳,她直接跌进后面那人的怀里。
“叶子桑,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大雨天跑到这来发疯!”
倾盆大雨中,不知何时出现的岳莘撑着一把红伞赤足站在甲板上,雨水把她浑身上下都浇透了,她的模样也没比子桑好到哪去,一样的狼狈,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苍白,微张的嘴无法合上,还在急速地喘息,像是匆忙跑过来的,明明看上去,她已经被奔跑耗尽了她所有柔弱的体力,可她还一手狠狠地揪着子桑的手腕,阴沉着脸,指名道姓地朝子桑怒吼。
“对啊!我疯了!脑子有病才跑过来找你!行,打扰了,我回去!我回去总行了吧!”
起先,当岳莘这副不顾形象的模样映入子桑眼里时,她还傻里傻气地咧开嘴朝岳莘笑了,子桑以为岳莘是跑出来接她的,可当岳莘劈头盖面,连名带姓就是一顿呵斥,子桑顿时傻眼,胸怀里蹿起的一股无名火气把她之前缺失的胆量全找回来了。她觉得自己无比的委屈,又觉得那人是如此的无情无义,一跺脚,她费尽全力推开岳莘,可因为冲劲儿,她一个跌跄,又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跌下湖去,幸好岳莘及时伸手把她拉回怀里。
“放开!岳莘,快给我放开!”
子桑仰起头挣扎着不停地反抗,可经过这一连串的意外,她浑身的力气已经所剩无几,在岳莘的怀里又推又扯的,却完全没有威慑力,嘴倒是硬得不行。
“为什么喝酒?”
“还不是因为你啊!放手!”
她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不得不像一只累坏了的猫趴在岳莘怀里气喘吁吁地龇牙咧嘴,嘴上依旧是不依不饶,委屈巴巴的。
“闹够了没有?”
“没有!”
“能走回去吗?”
“不能!”
“拿伞,我背你回去。”
手里被塞了一把伞,子桑见岳莘在雨中蹲下还回头示意她靠上了,那姿势与平日里清清冷冷的模样大相径庭,这八百年见不着一次的违和画面让子桑不由地心情大好,也不推不让,再加上身上的醉意朦胧还未消,她没轻没重地就直接伏身下去了,害得岳莘差点没跪在甲板上。
岳莘赤着脚,往回走,因为力气也已经不多了,她走得很慢,头顶上子桑撑着的伞完全是不负责任的,东摇西摆的晃荡,像划桨似的,瓢泼大雨唰唰地就往两人身上洒,岳莘看路都是费劲,趴在身后浑浑噩噩的人,满身的酒气,还有一股便是雨水都无法洗去的,包含着酒精里的戾气与怨气,岳莘叹了口气,将身后的人背得更紧了。
子桑一高兴,身上那股隐着的酩酊醉意又不适时地跑出来作祟了,她环着岳莘的消瘦的颈,在身后由着兴奋劲儿,摇头晃脑的问东问西的,东拉西扯,像是多嘴的鹦鹉似的,岳莘竟然没像平时那样嫌她恼她。
“重吗?”
“不重,很轻。”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嗯。”
“为什么!”
“没为什么。”
“为什么出来接我?”
“怕你把湖岸的木板给撞坏了。”
“…”
“还有别的原因吗?”
“没有。”
“真的?”
“嗯。”
“…不可能…”
“…”
子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雨水哗啦啦的冲刷声把她覆在岳莘耳朵上的呢喃全都遮盖住了,快要到达府邸的大门的时候,子桑撑着伞的手像从高空坠落的物体,耷拉下来,在岳莘的身侧来回晃动,红伞跌落在台阶上,被雨水敲打着转了好几个圈,岳莘没工夫捡起,艰难地喘着气,加紧脚步往院内的华屋走去,身上的人还在她耳畔胡言乱语,她已经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了。
大雨已经下了半个多时辰了,完全没有消停的迹象,反而是愈下愈大。
周围湿气过重,加剧了气温的下降,子桑神情懵懂地不知自己是坐在还是半躺着,她觉得她好像靠在某个人的身上,但她自己的身体越变得越来越冷,好像有人把她身上吸取热量的湿衣服都解下了,可被雨水浸泡过的的皮肤暴露在又湿又寒的空气里,让她忍不住缩成一团发抖,脑袋正在经历着天旋地转的晕眩,疲惫与松弛之下,一直潜伏的酒精开始向她身体里的每一处角落进发,蔓延,攒动,使她无法分辨她此时的状态,身处何处,又在做些什么。
直到某一个时刻,荡漾着的温热的水一点点浸没至她胸口的位置,包裹于身体的一股股液体状的暖流让子桑倏然睁开迷离的双眼。
她发现自己似乎身处暖池中央,像只落汤的猫正攀在一只清瘦而湿润的裸肩上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