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上,莲儿边打着哈欠,便从别院出来,便看见夫人卷着袖子弯着腰站着全院的水井旁,两手拖着刚汲上的水桶,吃力地往木盘里倒水,溅得星点的水花到处都是。莲儿还没来得思考夫人为何今天破天荒起早了,便慌张箭步上前,几乎是把夫人手里的木桶夺过来的。
“夫人,使不得,使不得,这种糙活以后告诉莲儿,莲儿来做,夫人哪能亲力亲为呢!”
“醒得早,闲来无事,想把昨天的衣裳洗了。”
子桑虽然知道这个谎来得别扭,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了。
“莲儿来吧,要让吕管家知道了,非得把莲儿训斥一顿不可,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夫人去堂里吧。”
莲儿倒是不由分说地把夫人请走了,看着夫人远去,进堂那会儿,她还转身望了望木盘里的一滩浸湿的衣服,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
莲儿不由得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拿起捣衣杵准备干活,只是蹲下来的一瞬间,她便一眼瞥见水井角落边上立着的一双湿漉漉的绣花鞋,被人刷洗得很干净,这到不算奇怪,奇怪的是水井旁湿淋淋的青石板上参杂着一些泥泞的土块,挤挤攘攘地团在一些坑洼的地方,没有完全被井水冲走,在石板上积了零零星星的几小滩浑浊的泥水。
莲儿百思不得其解,加上夫人今早古怪的行为,她不难推测夫人昨夜出去了。
但去哪了?
当然,这莲儿不好去问夫人,她蹲在水井边上想了想,瘪了瘪嘴用腰上的围裙擦了擦湿凉的手,转身悄悄离开南厢,一路小跑至府厅堂里找石良去了。
石良是昨夜回来的,此时正和二夫人在厅堂上吃早饭,见莲儿匆忙过来,自然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禀报,便放下筷子,不再与二夫人说话。
莲儿伏下身子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什么,可石良只是挑了挑右眉,没什么多大的反应,倒是反问莲儿为什么大夫人不来厅堂吃饭。莲儿耸耸肩无辜地回答道,夫人最近喜欢待在南厢堂里吃,不愿走动。
“嗯,以后,夫人的事,无需多言,由着夫人便是。”石良重新拿起筷子,挥挥手说道。
莲儿得了指示,便回南厢了。
“诶,岳梓什么时候便得如此宽厚待人了?”
见莲儿走远,楚安托着下巴咯吱地低笑,话中带着些许的揶揄。
“老爷的性子摸不透,咱们也别多管。对了,今早见他的时候,他还说估计还得过几天才回来,这府里又得我去忙活。”
石良一脸无奈,摊了摊手。
“不行,这个月非得让岳梓到我房里,他若不来,我辛苦求来观音可就无用了。”楚安倒是着急,可惜岳梓总是不在。
“老爷也不会总在外面,忙完就回来。”
石良阴阳怪气地又开始和二夫人打诨,楚安翻了翻白眼,伏在桌上无精打采的用拇指来回滑着碗沿。
“待会去看看子桑,怪可怜兮兮的,估计见岳梓的面比我还少,岳梓也真是,娶回个夫人就好好待着呗,不闻也不问,就像供菩萨一样供在家里,也不知道他想什么。”
“嗯,去吧,陪陪夫人也好,要不然你在府里也闷得慌。对了,吃完饭,我还得去趟城里,说不定能见到老爷。”
南厢那边,子桑自然是不知道厅堂那边有人在谈论她,先前的早饭也没吃多少就撤了,如今正坐着西窗帘前,望着梳妆镜里的自己,思绪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今早,子桑忐忑不安的询问后,那孤岛的女主人并没有给她答复,到如今,她还是颇为失落。为她包扎伤口后,女子就示意她离开了,子桑一个人撑着小舟回来,天色微亮,趁着莲儿随着她的习惯还未起,子桑一瘸一拐的从后山的湖畔旁气喘吁吁的跑回那扇南厢后院虚掩的小门,细心的用藤蔓枝遮掩后,回屋便把浑身都是露水的衣裳还有脚下那双和着泥的绣花鞋换去,捧着脏衣物来不及停歇便奔向前院的水井旁想要清洗。
她所做的一切,只因那女子的一句话,告诉她昨夜的一切不许告诉府里其他人。
而现在,子桑正在思考,她在想一个方法,如何以一个正当的名义,重返那座孤岛。
对于那座孤岛的留恋,子桑可不是一朝一夕间产生的,起初是那片迷雾重重的湖畔,再是一曲又一曲的琴箫奏乐,再后来是岛上的屋房,还有里面居住的人儿。
好像在岳府孤单的生活,单调乏味,可知与未可知,还有那些看不见尽头的空洞。这些,到头来,那个人还有那些萧曲都为她排解了,她找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寄托,让她向来被人安排的生活变得没有这么糟糕。
或许,这是她被动与被固定的生活里唯一的变数。
那么,既然老天在有意无意间给了她一个可以靠近那里的机会,她怎么还会想离开呢。
但如何才能回去?
子桑左思右想,趴在窗台边上来回的琢磨,一个上午便过去了,莲儿正午时端来的午饭还摆在圆桌上未曾动过,直到下午,楚安花枝招展地进了院门,朝窗沿旁拖着下巴愁眉苦脸地呆望着的子桑挥了挥手,子桑仍是没有回过神来。
“子桑!”
楚安见子桑对自己的招呼无动于衷,像一桩庄稼里斜着脑袋的稻草人似的,站着台阶的她上不由发笑,本是挥着的手也使上多些力气,顺便还朝她那叫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听见似乎有人在喊她,子桑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朝声源处望去。午后的阳光正好倾倒在屋檐的上半截处,半截柔滑的淡黄色丝绢在灿烂的光线里,像晾衣杆上随风舞动的轻纱,忽明忽暗地在阴阳两处荡漾,她看呆了,似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甚至让她忽略了那只被金光灿灿衬得修长白皙的手,那只定是比静物的绢帕更为好看的手。
楚安不知道子桑今日怎么了,刚进门那会还是郁郁寡欢,毫无生气,如同一只终年被关在笼子恹恹的金丝雀,可转瞬之间,在她听见自己在喊她之后,她抿着的嘴忽然就咧开,嘴角迅速的上扬,眼尾弯曲,眸处流光溢彩,楚安从未见子桑这么笑过。她有些诧异,进屋后,两个人倒是聊了许久,当然,子桑特别的欢心,让莲儿重新端来热茶和糕点,热情的招呼她坐下,虽然与平日一样,子桑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多是听她在讲这些天她出门的见闻。两个人就靠在软榻上,一言两语的,可楚安不知道原来她的小段子竟如此有趣,以至于子桑全程总是在发笑,嘴角总是止不住的扬起,还捻着她的丝绢在手里把玩,像一个拿着陀螺不愿放手三岁的孩子。
不过,楚安倒是安下心来了,甚至有些莫名的开心,起初她以为子桑在府里待久了会抑郁,想着过来陪陪她,毕竟子桑也算是府里的大夫人,今后的关系可少不了打点,但她发现子桑也没有想象中的脆弱,甚至今天,她的出现竟让子桑的情绪有了明显的好转,楚安觉得她还是能把握些什么的,或者说她也能对子桑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这是好事。
还好,楚安不知道子桑心里在想些什么,不知道子桑今天的愉快与她的猜测没有丝毫关系,她只看到了表象,子桑的心不在焉也没有平日一样发作,她心里想着别的事情,楚安与她讲的许多细节她都没有听清楚,但说话时,她也会点头或者附和,或是无意或是有意,她也根本不知道原来这一个下午她的嘴角总是翘起的。直到傍晚楚安走后,她重新做回梳妆镜前,看到铜镜里那个陌生的自己,子桑才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原来一直是外露的,幸而楚安没有察觉,子桑也丝毫不知,正是自己这懵懵懂懂的无心之过,也无心促成她与楚安今后的交心交好。
至于子桑为何如此开心,这倒不难猜测出。因为那条楚安朝她挥手时手里的那丝,在空中明明暗暗的丝绢。
就在子桑看到楚安的那一瞬间,她找到一个可以让她重返孤岛的理由,不算太合理,但好歹能算个理由。
是夜,沐浴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解下受伤膝盖上系着的那条纱绢,上面虽印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但仍然残留着那女子的身上香味,清淡的谷兰花香,只能将纱绢靠近鼻尖处,才能嗅到。靠在木浴桶里的时候,子桑握住那丝绢帕,轻轻的靠近鼻翼,忍不住又嗅了嗅。可又怕浴水的湿润的水汽会冲淡丝帕本身的味道,只好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处干燥的角落里。
子桑也舍不得洗净,将那丝带着血渍的绢帕揣在怀里睡了两三夜,直到那纱绢上淡淡的清香不知何时变成了她身体上的香味,她才终是不舍地将丝帕用水清净。
用了一盒皂角的粉末,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终于将血渍洗去,这时距她离开孤岛的那日,已是五天了。
子桑知道她终于可以回去那里,不会显得不唐突,不会显得冒犯,时间也是刚刚好的。
只是她不知道那艘小舟是否还在那里,但若是不在,那也无关紧要,因为她可以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