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东瑶此言，墨盏的心扉似是被什么狠狠叩击了一下。但继而有个声音也在一遍遍地蛊惑着他：不能就停在此处。
“心魔难除，无论此番情景辗转轮回多少次，仍旧也只能是这般的结局......”东瑶微微低垂着眼帘，眸中是晦涩难辨的情绪。
“心魔......”墨盏低叹了一声，继而仰起头。笼罩着的白雾已经渐渐旋转着飘散开来，湛蓝的天空若隐若现，庆眉山上偶尔传来几声萧条的雀鸟鸣叫。只不过是一瞬，墨盏便突然觉得累了。
月园殿前被万年仙灵反噬，堕入三界之中游离，他满心想着的便是如何再度得到万年仙灵的灵力。然至今日今时，纵然他夺走了东瑶的仙息，却终究还是万年仙灵所弃。
“也许真的到了尽头。”墨盏怆然一笑。苍穹的那一片蓝渐渐映入眸中。墨盏轻吐出一声长长的低叹。
霎那，墨盏的身体犹如飘散的飞灰一般分崩离析。东瑶似是早已料到这般的结局，她只是微微撇过头，一滴清泪顺着眼角缓缓滑落。
白雾外的毓清心急如焚，他既无法靠近，也听不清白雾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东瑶方才的模样，分明是要拼死一搏，这让他觉得忧心无比。
就在毓清擒了仙灵，意图不管不顾冲将上去时。眼前的白雾却轰然飘散，清风裹挟着雾气，在瞬间便荡然无存。而在那之中，墨盏早已没了踪迹。一袭鸦青仙袍的东瑶站在那里，显得异常惊艳。
只见她微微仰头望向天空，清泪从眼睑下的那抹绯红的印记上滑过，周身仙气萦绕，清冷决绝，仿佛这庆眉山上只剩她遗世而立。
“东瑶.....”毓清低低唤了一声，却惊觉此刻东瑶的手中有什么在盈盈而闪。仿佛是一掬银粉，被她小心翼翼地拿握着。
一阵清风拂过，东瑶手中盈盈而闪的银粉便飞散在空中，很快残逝。
毓清微微一怔，继而灵台澄明，这“银粉”分明是墨盏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终究他也只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毓清心口抽痛，毕竟昔日，他与墨盏之间亦师亦友。可到底他没有丝毫法子能够让墨盏摆脱心魔，放下执念。而能做到这一切的，只能是......也只有东瑶。
被同一灵物孕育而生的守灵仙，相惜相克，总有一日，会被灵物做出抉择。如今看来，万年仙灵选择了东瑶，而任由墨盏被反噬，继而灰飞烟灭。毓清不知，这是否该被称之为——宿命。
片刻之后，东瑶转过头来望向毓清。这一刻，她忽然觉得眼前着了仙袍的毓清看上去是这样的熟悉，却也这样的陌生。
月园殿中，黄泉之下，亦或是凡尘之中。她与毓清的命途总是这般纠葛着，难以分辨的清晰。无论是毓清刻意而为，或是天意如此。东瑶知道，这之前的时日，自己是注定要与毓清仙君的运命交缠在一处。而这之后......他们所要行的，只怕是全然不同的两条路。
东瑶行上前去，站在毓清面前施了一礼，沉声说道：“仙君明鉴，东瑶与墨盏之间，算是做了个了结。此后三界之内，必不会再有墨盏所化的堕魔觊觎仙灵。只是这并不意味着，三界之中，不会有旁人有此谋算。况且天君着实弃凡间生灵于不顾，为了香火鼎盛，祈神求拜，天君不惜让霓裳借助万年仙灵之力，蛊惑狐妖为祸宫廷，致使人帝命数有变......”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毓清急急打断了东瑶，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惹祸上身的话语来。
东瑶把视线从毓清身上收回，冷冷回应：“东瑶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缓缓垂首，望着毓清仙袍衣摆一处，拼命克制着自己心中波动起伏的情绪。不敢再去多看毓清一眼。她知道，眼前这条路，无论她愿与不愿，都要走下去。不为旁的，只为那凡间脆弱的生灵，只为那因君一己之私而妄自断送了性命的人帝。
既身为万年仙灵的守灵仙，守护那仙灵的同时，更要以仙灵之意行事。东瑶无可抉择。可是这样也好......那与毓清仙君纠葛不清的运命，终于也要走到了尽头。
想到这儿，东瑶心底忽然如释重负。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朝向黑云散去的湛蓝天空。随着毓清一声急喝，庆眉山瞬时风云翻涌。不同于方才墨盏唤出的清冷白雾，东瑶幻决而生的风云之中，分明涌动着一股极其强大的内力。
就在毓清怔忡之时，他忽然觉得眼前剧烈晃动，待回过神，便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被幻送至庆眉山脚下。而整座庆眉山都被笼罩在东瑶强大的灵力之中，再无法靠近半步。
“东瑶！”毓清厉喝一声，然而胸口血气上涌，他瞬间双腿一软，便半跪在了地上。
可恶......毓清重重一拳朝着地面砸去。未曾料想，方才从墨盏手中救下东瑶，竟耗去他如此多的灵力。现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瑶逆天而行。即便知道东瑶即将面对的会是怎样的结局，他却无能为力。
“仙君不必再白费气力，如今已是无可挽回。”一个声音在毓清身旁幽幽响起。
毓清转头看去，便见霓裳捂着胸口，站在不远处。只见她面色苍白，双目无声，只是怔怔注视着庆眉山，仿佛是被抽去了灵体一般。
“霓裳......”毓清咬紧牙关，狠狠吐出两个字来。这个曾在天君座下侍奉的女子，夺仙灵，入凡界，祸乱宫闱。可说是逆天而行，作恶多端。可谁又能料想到，她所行之事，皆是因天君授意而为。
毓清瞧得出她所伤也并不在轻，可事到如今，冒着被仙灵吞噬的危险也要留在此处，毓清也便知天君势必要对东瑶痛下杀手。此刻的霓裳，不过是用来盯着东瑶的一双眼罢了，而用不了多久，九重天上的天兵天将，便会落于此处。
霓裳攥紧了心口处的衣襟，气息变得急促起来：“仙君勿做他想，东瑶仙子无论如何也需回九重天上俯首认罪。”
毓清强撑着起身，看向霓裳，冷冷说道：“俯首认罪......何罪之有？”
听到这话，霓裳身形一晃。先是怔忡，片刻后唇角渐渐露出一丝清冷笑意：“何罪之有?难道仙君还不知晓么？身为万年仙灵的守灵仙，本就是罪！”
霓裳重重落下这句，字字敲打在毓清的心上。是啊，能够驱使万年仙灵的仙力本就是罪。天君绝不会容许三界之中有如此强大灵力的存在。
一阵兵刃交鸣，毓清抬头看去，只见庆眉山上方天空聚集层层积云。身着仙甲的天兵天将已在庆眉山设下仙障，只待擒拿东瑶。
“天君圣意！”有仙将站在云头厉喝一声。闻听此言，霓裳急急跪倒在地。而毓清只是仰头看向这层云之上的仙甲天兵，一瞬间却忽觉有些恍惚。
“大胆毓清，为何不跪！”仙将见毓清迟迟未动，又是一声厉喝。言语如同惊雷轰鸣，仿佛震得整座庆眉山都颤了几颤。
毓清负手而立，却一言不发。这九重天上的一切，仿佛就在一瞬间尽数崩塌，他所维护的一切到头来却不过都是个笑话。
许是因为毓清神情冷肃，又或是碍于毓清的仙阶，那仙将见叱喝毓清无果，倒也不再多言，只自顾降下天君旨意来。
“月园殿守灵仙东瑶护灵不利，致使仙灵遗落凡间。从而三界生乱，后患无穷。现命我等将守灵仙东瑶缉回天宫，若有违抗，格杀勿论！”仙将将最后几字重重压下。语毕，便居高临下地看着毓清，颇有些威慑之意。
毓清心下一颤，看来今日东瑶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天帝或许早已料到他会拼尽全力周护东瑶，竟然连“格杀勿论”这样的旨意也一并降了下来。想到这里，毓清不免低下头苦笑。
位列仙班这万年，毓清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偏偏这生出东瑶这守灵仙后，这九重天上的日子，反倒过得有滋味起来。黄泉也好，凡间也罢，他与东瑶这纠葛难分中，连他也未曾料想，竟生出这份情愫来。如今若是让他抛下东瑶独活，却是怎么也做不到的......
“仙将明鉴！我乃云天殿侍奉宫女霓裳，奉天君旨意入凡间。如今天君旨意已尽数顺行，还望仙将明鉴，归我仙身，带我回云天殿复命。”一侧的霓裳伏在地上，急急叩头。
还未等霓裳起身，突然有仙索从天而降，瞬间将霓裳捆了个结结实实。
霓裳大惊：“仙将这是何意？”
“大胆谪仙，危言耸听！我等前来降旨，不曾闻听有什么奉天君旨意落入凡间的仙婢。倒是你这区区谪仙，既没了仙身，便该藏于一处，残喘求存。不料你竟与这祸乱三界的守灵仙会与一处。还不速速受降，随我等回天庭认罪！”那仙将黑着脸斥责霓裳。
“霓裳冤枉！仙将明鉴！”听仙将这般说，霓裳急忙挣扎起来。她万万没有料想，竟会是这般结果。
就在此时，裂空突然传来一声痛怒交织的厉喝。循声看去，竟是朔煜挥舞着长剑冲入仙障。
他不过区区一个凡人，能冲入仙障已是称奇。现下已浑身斑斑血迹，却还强撑着一口气行至霓裳身边，抬手剑指云空。
“放开她！”朔煜厉喝。
霓裳眼中满是清泪：“朔煜......”
但见横档在她面前的身躯晃了几晃，便跪倒在地。
云端上，众天将也不行事。只是冷眼瞧着这闯入仙障的凡人。他们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凡人的肉体便会因撑不住仙息而分崩离析。
“我怕是不能带你离开此处了......”一口血气翻涌，朔煜还未说完，便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朔煜！”霓裳只觉得心口传来撕裂一般的疼痛。
眼前身躯轰然倒塌，只瞪着一双渐蒙雾气的双眸，喃喃低语：“我一直以为我会战死沙场......如今这般归宿......我倒也......倒也不悔......”
“朔煜！”伴随着霓裳的痛呼，庆眉山上突然响起一阵嗡鸣。
“快！压住她！若是取了万年仙灵的仙息，三界之内，便再也没有谁能降得住她！”仙甲兵将中一阵混乱，继而便挥舞着手中的仙法之器，朝着云雾围裹东瑶的方向冲去。
不过眨眼之间，毓清已用仙术幻动身躯，先一步冲进了万年仙灵的云雾之中。那云雾顿时爆发出一道道金光，将仙甲兵将威震开来。
霓裳原以为自己要在这迸发的仙息中灰飞烟灭。不料身畔却像是被极暖之光包围着一般。让她觉得十分安心。而朔煜的身体也在这光中，缓缓抬升，被包裹保护着。
“东瑶......仙子......”霓裳看向云雾之中，但见毓清与东瑶的身形隐约可见。
云雾中。东瑶看着不顾一切闯入的毓清仙君，已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只见神情一向清冷的毓清仙君，唇角虽然挂着些许血迹，脸上却浮起一抹淡淡暖暖的笑来。
“仙君这又是何苦......”东瑶望着他，几欲泪流。
毓清笑意渐敛，眉眼中皆是浓的化不开的柔情。他缓缓走上前去，抬手轻抚着东瑶的脸颊，但见她眼睑下那抹嫣红的痕迹，灼烧他心。
“身入仙班，我从不知这做了神仙有什么好。如今三界皆走了一遭，才知这九重天上的确没什么好。不及我在黄泉之下同你一道省断，不及我在凡间与你爱恨纠缠。我纵然将自个儿化了诸多分身，却也没能将恋着你的这份心化掉半分。许是劫数，许是求也求不得的天意。可我知晓，我不愿在这三界之中独活。”毓清轻揽住东瑶的腰袢，再也不顾及仙君身份，已是十分动情：“你与墨盏不同。你是定了心要将自己融入这万年仙灵，而非以其仙力来掌控三界。我早已看破你所思所想，便不能让你独自而去......”
“毓清......”东瑶还欲说些什么，下一刻，唇角却被毓清微凉的唇紧紧封住。压抑许久的情愫，都伴随着这个吻，倾泻到她的心中。
东瑶紧紧攥住毓清的仙袍，感受着喜悦与痛苦在身体里交织。但很快，她便安下心来。这情爱已非生死可分，她愿与毓清一同融入这仙灵之中，生生世世，万年万世，直至海枯天荒......
缓缓抬起手，拥住毓清，东瑶炙热地回应着这个与她纠葛了三界，最终也愿同她一并死去的男子。再也不愿分开.......
【百年之后，黄泉客栈】
一袭鸦青裙摆的女子缓缓收起了手中卷轴，轻轻叹了一口气。
“霜華大人，后来呢？后来仙君和仙子如何了？”一侧的孩童天真的托着脸庞，看向座中女子。
霜華起身，推开窗棂，黄泉客栈外，灼烈的彼岸花泱泱开出数十里。忆起往昔同东瑶一并倒在花丛中饮酒醉去，仿佛还是昨日一般清晰。只是彼时的她，也不曾想过，有一日，自己会承了这黄泉客栈，做了省断官。
“后来啊......”霜華缓缓开口：“毓清仙君同东瑶仙子将所有的仙力一并注入万年仙灵之中，逆天而行，使得凡间时光倒流。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然后呢？”孩童依旧是不依不饶地问道。
霜華转过身，看向孩童，淡淡一笑：“哪还有什么然后，如今便是然后了......”
孩童一脸疑惑不解：“那大人所说的一切，还会重新轮回吗？”
霜華一愣，显然没有料到眼前这孩童会问出这般的问题。
“轮回......”她转过头，看着黄泉那幽蓝晦暗的天空：“谁知晓呢......”
“如果回到最初的模样，那仙君和仙子是不是都不用死了？”孩童脸上满是憧憬。
霜華笑笑，轻轻揉了揉他的头：“今日同你说的，太多了。你该走了。”
听到这话，孩童的眸色淡了下去：“霜華大人，我若是离开了黄泉客栈，入了轮回，是不是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错。”霜華点点头，轻一挥手，屋门便轻然开启。
孩童依依不舍地走向门口，回头看了霜華一眼后，便转身朝着黄泉客栈外行去。
霜華倚在窗边，看着那小小身影行过了奈何桥。便将衣袖拢在一处，深深行了一礼：“皇上慢行，愿你不会让东瑶白白而死。霜華在此亦为皇上祈愿，愿皇上仍与彼时相同，成为百姓敬重的一代明君。”
礼毕，霜華轻轻合上窗棂，突然有一股清风拂过，仿佛带着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或许，凡间的某个角落。一处竹林深处，有一对璧人，过着与世无争，平凡相爱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