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悲伤,正事要紧,小皇帝下诏宣见群臣。
老太太在宝慈殿死的,不能在宝慈殿接见大臣,于是将地点选择在皇仪殿的东楹处。
小皇帝要到皇仪殿,郑朗不能再呆在这里了,茫然的吊在小皇帝身后。小皇帝回头看了看,虽然心中悲伤,还是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成就感,就象做了大哥,带了一个小弟一样。
所以年龄占了很大的优势,若是郑朗此时二十几岁了,比赵祯还要大,早就将他轰了出去。于是一个哀伤的在前面走,一个很茫然很歉疚地在后面走。
虽不大合规矩,可考虑到老太太在临死前特地将他喊到皇宫的用意,还有郑朗的才气,倒也能勉强解释。
这也是一件大事,让郑家这小子常一常见识,以后做官时更有分寸。赵祯如是想到。
来到了皇仪殿,群臣看到了郑朗,来的路上听闻了一些,有的官员心中想到,还真宠啊。然而再看郑朗一脸呆呆的标情,还有什么话说呢?人家这颗心干净得象大食进口过来的药玉丝一样,凭借这一点,自己就远远比不上的。
不过头脑很清醒,规规矩矩的站在诸臣后面。
然而小皇帝看到了诸臣,想起以前若是这时候,母亲一定坐在帘后了,现在永远不可能了。人去了才知道珍惜,悲从心中来,放声大哭起来。哭得郑朗都感到很难受,以前见过几次老太太,除了第一次开头不友好外,后几次隔着帘子看不到,可能想像到老太太的慈祥,自今天起,永远再也听不到老太太的嗔骂声,心地软,眼睛又有些湿润。
小皇帝哭了很久,终于停了下来,还有一系列的大事要办呢,哭不是事,该商议如何安葬母亲了。忽然就想起了昨天的一幕,问道:“昨天太后病重,最后不能说话,犹抓衣角,是什么原因?”
读史书是不容易察觉出来的,但郑朗一直在现场,知道得很清楚。从昨天到今天,小皇帝一直很悲伤,断然不可能做出人前面刚死,连孝道都忘记的事。同时这时候小皇帝也稚嫩,根本就不可能有这机心。否则不会做出烧皇宫,烧完了皇宫又怕老太太胡乱杀人,赶忙下诏救人这样好笑的事。更不会在太庙里改年号。
这是宫斗吗?
老太太若是武则天,小皇帝十条性命也送下去了。
小皇帝之所以问,确实是担心母亲有什么心愿没有了结,想请教一下昨天在场的诸位大佬的。
薛奎答道:“陛下,其在兖冕,不然服之,怎么能见先帝?”
薛奎与郑朗没有任何过节,但仅一句,郑朗眼中闪过怒火。老太太不值!
老太太是做了一些不好的事,可那又怎么啦?近二十年间,整个大宋担子几乎落在老太太身上,可曾出过什么差池?可曾杀过一个大臣?若没有老太太,这个国家能不能顺利完成政权的交接?
这个女子,几乎聚集了巴蜀所有大山大水的钟灵秀气,美丽,聪明,生活朴素,平易近人,而且还会用人。眼光常远,在四川首开交子先河,刘绰要将多余的千余斛粮食送到京城,老太太只问了一句:“你认识王曾、张知白、吕夷简与鲁宗道吗?他们那一个人是靠搜刮粮食而升官的?”
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对群臣十分优爱,包括冯拯,仅做了一下样子,怕手下爱臣受了委屈,于是立赐五千金!
然而这才死呢,连尸骨还没有寒,薛奎就如此。
但真是如此?
老太太若是这样想,睡在床上好几天了,早吩咐宫婢将这身兖服扒了下来,何必等到临死都说不出话,才抓住兖服?
那不是扒,是对这些被她提携起来的大佬说,哀家这一生,也算为宋朝做出许多贡献,如你们所愿,哀家没有做女皇帝,但临死前最后一个要求,让这身兖服随哀家一道下葬吧。
其实二月她坐玉辂车拜祭太庙也是此意,赵家列祖列宗们,你们看好了,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出身寒微,一度还做过民间艺人,可做出的事,并不亚于你们。
因此,好强的想要将这身兖服带到黄泉下。可没有想到自己抓衣服了,居然没有一个大臣说话,失望之下,越抓越紧,就越失望,最后愤然而死。
这一身衣服是有争议,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薛奎提出。没有老太太的知人善用,凭借薛出油在京城得罪了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担任宰相?也许为了这衣服,很重要的衣服,看似的能争一争。可看看最知道真相的,最有权操之术的吕夷简有没有说出来?
不能说,那叫忘恩负义。其实宽松来说,就是带兖服,以太后礼下葬,而不是以皇帝礼下葬,又有何不可?
是薛奎从去年李宸妃之死里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于是也学着吕夷简,赌了。而且赌博得很安全,毕竞老太太已经是死人不是吗?似乎还真让他赌中了。
这才是大臣的心思,与他们相比,自己心中那一点小算计算什么?比白雪还要干净!
薛奎语音刚了,立即有许多大臣附和。反正老太太已经死了,不用再害怕。
小皇帝哪里知道其中的勾当,想了想,吩咐太监,替老太太换下衣服。尸骨真的未寒,郑朗牙齿不由的咬了起来。
非是早朝,站队站得很不标准,刘处往后挪了挪,挪到了郑朗身边,正好看到郑朗奇怪的标情,悄声问道:“郑小郎,你怎么啦?”
“刘少监,没什么?”虽生气,可他还能说什么呢?这件衣服在这时代意义太重大,自己从去年想到今年,就在想这件衣服,仍然没有想清楚,更没有任何资格阻拦别人了。
“你昨天怎么到了皇宫?”
“太后临驾崩前,派两个小黄门将我召到内宫。后来太后驾崩,没有其他人说,我不知道,于是站在宝慈殿,站了一夜,然后就跟着陛下过来了。”
郑朗受过老太太的恩惠,念念不忘,可刘处没有,他是一步步慢慢爬上来的,来到京城后,更是许久没有升迁,因此老太太之死,他并没有什么难过伤心的标情。听了后啧啧惊奇,自己这个后生太有福份了,前程远大啊。
不过关爱的说:“你终是一个举子,等会儿诸事商议完毕后,你立即出宫,省得招来是非。”
“喏。”郑朗答道,不过心里想到,今天想平安出宫大约很困难了,有可能又要吃几天苦,不过还好,正是三月末,春暖花开之时,不冷不热的,也不会吃太多苦,权当考了三天解试考。
这件衣服仅是一件小事,更大的大事,马上就要开始。
开胃小菜过后,大餐端上来了。
一个大胖脸从人群中傲然走了出来,也就是八大王了,一点笑容也没有,正是因为这副死人一样的标情,让人看了很害怕,相传连燕翼小儿夜啼,其家人说一句,八大王来也,马上小孩子就不哭了。
在正史上他没有多少名气,要么做了一件事,他的一个婢女因为争风吃醋,在皇宫里放了一把大火,将左藏库、朝元门、崇文院与秘阁等地全布烧了。这一烧,多少典籍,多少让郑朗垂涎欲滴的字画珍宝,全布焚之一空。
但在野史上,他鼎鼎大名,比赵匡胤还要牛叉,八贤王,大宋第一贤王。
老太太一死,天大地大,只有他最大,气度俨然的走到赵祯面前,说道:“陛下哭什么哭,又不是你亲娘娘过世。”
本来郑朗就让薛奎弄得一肚子,此时更来气,就不是亲娘,也是一手哺养成人的养母,哭一哭,又有何不可?
可小皇帝傻了眼,他惊诧的问:“八王叔,你在说什么啊?”
若不是他唯一的叔叔,能用玉玺往八大王头上砸。
“陛下,你听我将过去的事说出来。”
开始说出赵祯的真正身世了,非是刘娥亲生。那一天宋真宗临幸刘娥,大约刘娥身体不舒服,或者姨家亲戚来了,可丈夫性情好,想要,怎么办呢?于是刘娥让身边一个乖巧的小宫女,解决一下宋真宗生理上的临时难题。
不仅是皇宫,就是民间的大户人家,也是这么做的。若是崔娴带着环儿下嫁到郑家后,很有可能环儿就能接替与李宸妃类似的工作。很正常的一次,可就这一次,偏巧了,李氏怀了孕。
不但怀孕,还生下了一个男孩子。这对于宋真宗来说,是何等的惊喜。于是刘娥将孩子抱过来,亲手哺养,顺便给了李宸妃一个顺容的名份,将她打发走另一个宫殿。
至于若是没有老太太的庇护,赵祯会不会象他前面几个哥哥莫明其妙死去,或者发生了其他变故,八大王没有说。反正他那张脸一点标情也没有,就是有吕夷简的手腕,也难看出他内心的真实活动。
“八王叔,你慢慢说,朕头晕,你说的李氏,可是去年那个……”
“正是她,不然那次葬礼为什么会如此出格?”
“八王叔,你说朕亲生母亲是她?”
“正是啊,这些年世上最苦的人莫过于李宸妃,太后甚至一度将她打发到巩县替先帝孤零零的守坟。即便在皇宫中,也将她幽禁起来,不但如此,太后有可能感到自己大限将至,……李宸妃死于非命。”
不是正常死亡,是老太太派人将李宸妃毒死的。
此时郑朗怒不可遏,不错,老太太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大光彩。可你这个八大王做得更丑陋,说出小皇帝的身世可以,但不能血口喷人。这些年,老太太对群臣很好,对你更好。
自家亲戚犯了法,老太太眼睁睁着看程琳派衙役去抓,你的儿子派人对我行凶,老太太替你保密。看看这些年老太太赏赐给府上的财物,你一家人的官爵。当真燕翼小儿听了你的名声就吓得不哭了,是老太太在抬你,在捧你,才捧出这名声的。
本来还有些私心,可此时什么私心也没有了。
他的脑海里转过了一幅幅画面,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从几千里之外的巴蜀走来,站在东京城门外,用狡黠的眼神好奇看着东京城的一切。
一个为生活奔波的少妇,一边敲鼓卖唱,一边用托盘向客人讨赏钱,活脱脱一个翻版小燕子的画面。
一个被丈夫卖掉,很茫然的站在当年宋真宗做襄王的王府门前,前途未卜的少妇样子。
一个被凶恶的公公赶出门,不知所措的少妇的形象。
一个安心学习,渐渐从民间艺人成为一个大家闺秀的聪颖安静的少妇的影子。
一个乞求群臣“恩赐”不成,只能在皇宫里私下里加封,哭笑不得的皇后。一个看着丈夫胡作非为,劝说不听满怀忧愁的皇后。
一个勤奋俭朴,有些可爱的小心野,又心慈手软,让人想起来她种种行为就好笑的太后。
一幅幅画面交集在一起,最后成了床上那具失望悲愤的尸体!
在这一刻,郑朗只想替老太太讨还一个公道,大声喝道:“八大王,你无耻!”
“卜通!”一声,刘处直接让他五个字吓得,瘫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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