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热热闹闹地吃了早饭,范坚强就催促大家返城。
一方面,山禽铺子尚未整修完毕,需要张麒和大勇回去。
另一方面,九两状态不错,脸色也如平常,还要培训,不能随便耽误,蒋五和戚福也有浴城方面的工作。
大伙听从催促,叮嘱了范坚强和一斤要注意养伤之后,很快搭乘蒋五的车出发。
看着渐渐远去的车影,一斤问范坚强:“八两,你今天还去老巫山的石墙吗?”
范坚强看着一斤笑,然后搂住他的肩膀:“不去了。我跟老爹说好了,一会儿去小莲家,应该去看看。大哥,你的伤口疼吗?”
一斤憨厚道:“疼啥疼啊?一点都不疼。八两,小莲突然走了,你是不是心里疼?”
范坚强想了一下,点了点头:“是有点疼。我原来打算带她到城里四处走走看看,可是迟了。对小莲,我其实有很多想法,现在都落空了。我也知道,她是带着失望离开的。大哥,不知怎的,我觉得挺亏欠小莲的……”
是啊,对于小莲,范坚强感到亏欠。
即便此刻,他脑海中依旧能轻易就浮现出那封信,耳畔依旧能轻易就响起电话中的哭泣:
“你还在十里镇中学读书的时候,我在家里呆不住,总想偷偷跑去看你,可我又不敢……那会儿,我就想让你教我读书写字,可也不敢,怕你不乐意……”
“就算你永远也醒不过来……我也每天去看你……每天照顾你……喂你喝粥……”
“有好几次……我都想从草丛里走出来……但我还是不敢……怕你说我……我喜欢看到你坐在石墙上看书的样子……”
“对了,我一定会读书认字的……就像你说的,要做一个有气质的人……如果做不到,你也别怪我,小莲就是个丫头,没你那么聪明……八两哥,那封信收到了吧?我写的字,一定难看死了,呵呵……”
一斤发现范坚强的脸色有了忧伤,于是也紧紧搂住他的肩膀:“八两,别难过。也许,小莲突然离开,有她自己的想法和苦衷。说不定,过段时间,她就回来了呢,对不对?大哥看得清楚,你对小莲其实也挺好的,说不上亏欠的。哎,我当时要是早点明白过来,拦住她就好了……”
于是,范坚强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接着咬了咬牙,不去想那些忧伤:“大哥,上次我去县里农科所的事情,你知道的。我估计,这两天应该有消息了。如果是好消息,你要做好准备。因为,我打算让老爹去找老徐书记,承包一块山地,作为老巫山延胡索培育和种植的试验基地。如果试验成功,将大有可为。另外,老爹年纪大了,也干不了农活,我打算把西屋改造成百货铺。毕竟,十里村太闭塞了,去十里镇都不方面,更别说去县城了,糖烟酒之类的日用品,总是需要的。钱呢,我想过了,就把上次挣的拿出一部分来,你看怎样?”
“成,我看成!”一斤用力点头,然后笑呵呵道,“八两,大哥跟你说句真心话,我有时觉得,你不只是老范家的八两,也是十里村的八两。”
范坚强立即皱眉,然后笑道:“大哥,你这句话,说得很有水平啊,呵呵。”
一斤马上也笑呵呵地说:“其实,这句话不是我说的,而是老徐书记说的。昨晚喝酒,我跟他唠叨来着,谈到了你,我想说这意思,就是啰啰嗦嗦地讲不清楚。老徐书记就接我话了,然后说了这句话,我记住了。”
范坚强用力呼吸一口气,然后挠了挠头,再笑道:“其实,我没那么厉害,更没有把握一定成功。但我确实想过,让老范家站起来的时候,也有必要考虑到整个村子的后来。因为我觉得,这里看起来到处都是穷山恶水,可是人心当中却有青山绿水……”
兄弟两人正聊到这里,老范走出堂屋,说赶早去小莲家。
于是,十分钟后,一斤在家留守,老范和范坚强出发,手里还提了小半篮子鸡蛋。
这一路上,老范时不时要念叨关艳的好,说她昨天一下午都在打电话、接电话,几乎没停过,甚至比自己这个当爹的还焦急:“她还说,偶然发现你字写得非常好,打算联系一个知名的书画家,打磨打磨你的笔力,老爹替你答应了下来……”
范坚强一直乖巧地听老爹说,但听到这里,还是要感到意外。
意外在于,老爹和关艳有商量,而这些商量全是围绕自己展开。
老范没有在意范坚强的表情,继续边走边说:“爹昨晚跟关部长说了高兴,也说了担心。八两,当爹的,不图你将来荣华富贵,就希望你能平平安安。我就想啊,日后你有了出息,就算再大的出息,也能抽空回来,带一瓶老酒,陪爹喝两口,当爹的就知足了。老爷子在世的时候,给了我很多规矩,我是怕他的。但现在我当爹了,不想给你啥规矩。你文青叔那会儿说的一句话,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很有道理,他说父子如兄弟……”
范坚强边走边听,恍惚觉得穿越而来,最不缺少的就是感动,而且绝无乏味。
很快,父子两人来到于小莲家。
对范家父子的到来,于富贵明显感到意外。
意外之余,他便叫于小荷端着饭碗去里屋,边吃边看电视。
坐下来,老范刚要表明来意,于富贵就叹了一口气:“老哥,你来得正好,我本来打算去找你的。”
老范不免要担心,但没有说话。
于富贵跟着就说:“我后悔啊,当初听了陆魁的话,到你家去瞎闹。我现在是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活的全是糊涂。哎,就我干的这些事,做的那些人,连自己的闺女和那张寡*妇都不如啊……”
说话的时候,于富贵低着头,叹息连连。
老范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这才张口道:“富贵啊,你别这样说,上回那事,我知道是陆魁背后搞的鬼,心里压根没怪过你。你富贵是啥人,我能不清楚吗?你呢,跟我一样,也就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早没了心气。再说,陆魁那东西在背后使坏,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只是,小莲这孩子,突然离开了,我感到有点……”
于富贵立即抬头道:“老哥,小莲离开了,也是我糊涂造成的。我整天没个主张,经不起连哄带骗,也打过小算盘,老让陆魁拿去当枪使,小莲看在眼里,气在心里,觉得我给她丢人了。平时呢,还总要偷偷摸摸去鲁家小店,打打小牌,玩玩小赌,没个正行。那天,我还犯迷糊,一气之下,不仅骂了她,还给了她一个耳光。哎,我是痛快了,可小莲心里,在滴血啊……”
说着说着,于富贵居然老泪纵横而下。
“当爹的这么不争气,做闺女的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想这想那的,觉得最对不起小莲的地方,就是没让她去读书。我估计,她最恨我的地方,就是这个……”于富贵不停地说,说到动情处,上身接连颤抖了几下。
一直站在一旁默默细听的范坚强,不禁就想到于小莲临别时的话语。
当下,再看于富贵时,倒觉得他颇为可怜。
于是,想到于小莲说的一些话,他认为自己有必要说几句,便开口打断道:“叔,小莲临走的时候,曾跟我打过电话。她叫我不要怪你,说你这些年来,其实已经变了很多,也对她好了很多,凡事都让着她。她还哭着说,不管怎样,你都是她亲爹,骨子里,她是特别心疼你的!”
说完之后,范坚强背过身去:这虽是别人家的亲情,自己也只是转述,却还是要因此被感动到眼睛酸涩。
于富贵有点不信地盯着范坚强的背影,张着嘴巴许久没说话。
或许,他没想到范坚强会说话。
或许,他没想到范坚强能说这些话。
总之,他愣在那里,半晌才激动道:“小莲真是这么说的?她真这么说的?”
范坚强回过身来,努力微笑:“嗯,她是这么说的。”
顿时,堂屋里传来于富贵的哭号声,一波接一波,难以抑制,说不清楚是欣慰多一点,还是难过多一些。
许久,于富贵才止住哭,对范坚强说:“小莲临走的时候,把家里的钱都留下了,我真没想到她这么能持家,这几年足足省下了三千多块钱,全都是五块的和一块的,最大的一张是十块。里面有一个大红包包,小荷说,这是她姐老早就弄好的,打算在你上大学时,给你送去的。她还留下了一封信,说这次离家出走,跟你八两没半点关系,我如果为难你,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也不认我这个爹……你说这女娃子,咋就这么懂事呢……可我看到她写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后悔得就想上吊……我那年……应该由她去上学啊……”
不用说,说到最后,于富贵又来一阵疾风暴雨式的哭号。
便是听到这里,范坚强转身就走,任凭那泪水扑簌而下,声音却平和:“爹,你陪于叔聊会儿。我头有点疼,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