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如果是旁人犯了这样的错误,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那几位官员都是着名清流,名声在外;而卢太傅也不过是一时情急为了朝中事乱了手脚才会将他们引入“内阁”——原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偏偏卢太傅为人最耿,别人的错误他向来会死揪不放,从来一幅天下皆浊唯我独清的模样示人;如今自己犯了这样“重”罪,又是在最看不上的“奸侫小人”青岚面前,叫老人家情何以堪?当天卢太傅就向皇帝陛下自缚请罪,在得到郝连睿温言安抚之下,仍然坚持要辞去所有职务,“以赎其罪”;而皇帝陛下虽依然不允,老人家却从此绝迹“内阁”,扬言不再过问阁中及兵部事务。
当李戌从青岚处了解了卢太傅“挂职”的内情之后,如何能不心惊?青岚这样一个女子,问军情,掌工部,**政事如股掌,试问天下之大,堪与之比肩者,能有几人?……然而,李戌也同时知道,青岚绝对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他看见过她在纸上勾勒杀人时候的犹豫;看见过她被寒毒所累咳出的鲜血;看见过她不顾病体整晚熬夜催生的丝丝白发;也看见过她唯一奢侈的午后小憩中的梦魇惊魂……
如此一个女子,如此披肝沥胆,竭精殚智,为的是什么?或许只有他们的都指挥使大人才能够真正明了了;也只有谢都指挥使这般的优秀这般的痴情,才配得起这样的她吧?
他所能做的,也只是按谢都指挥使的吩咐,照顾她,听命于她。
初皇帝陛下借以出巡湖南的理由是到南岳衡山还愿。
而如今御驾来到湖南,也有了七八天,还愿已完,皇帝陛下还没有显示出任何离开的意思——即使湖南的临时行宫设置简陋,饭食粗糙;即使朝中一日三报,人心惶惶,均是关于内阁学士张鹤改革吏治的事宜。
可随行的官员们何尝敢有什么异议?!大赵的这位郝连睿陛下,亲政至今,威仪日重。本来跟着陛下出来的还有个卢太傅忠耿不阿,直言敢谏;然谁料这样关键时刻,老太傅不知什么原因,竟拒绝再接触朝中事务!
有人说老太傅是在和陛下怄气。听说早先太傅就对张鹤“监国”一事甚为不满,但陛下一直冷处理,不仅曾闹出个“离舟出走”,还借口青大学士失踪,天大的事都撒手不管,任由京城那边闹来闹去——如今青大学士终于回来了,又是什么伤什么病,要养要静……天知道那个病是真的假的?总之常常有人见他堂而皇之在暂居的馆舍内接见京城里来的人。
当然还有另外的传言,说卢太傅是真的要脱离权力中心了——却是被青大学士气的!据说内阁随行的一位中书舍人亲见:有一天青大学士乘了小轿,往临时的“内阁”小院里去了一回,然后卢太傅就开始闭门谢客,声称再不问朝务了……这种说法原本不怎么能够让人相信——毕竟青大学士才刚刚扳倒王阁老不久,于情理于能力都不应该这么快惹上卢太傅才对——直至月余之后御驾返京,一封圣旨,一头瘸驴,卢老太傅两袖清风黯然退场,“告老还乡”之际,才由当事人口中确证了这个消息;只是已经没有多少人关注了。
而在湖南的这一刻,大小官员还是在观望。观望朝中的张鹤变法;观望皇帝陛下对此次长天军、镇南军“扩招”的态度;观望内阁中的权力分配。
可是偏偏,那由湖南巡抚府邸临时充任的行宫之中,却总是毫无动静——直至,某一天深夜,礼部侍郎文德殿大学士杨鸿渐忽然被急召入内。
“陛下……”
“但说无妨。”
杨大学士却蹙了眉,小心翼翼,“启奏陛下,臣还是觉得这样的事情,需陛下圣躬独断……”顿一下,又望了望皇帝的脸色,“或召集阁中所有臣子会议定夺。”
郝连睿终于从面前茶盏氤氲的热气中抬起眼来,似笑非笑望了眼面前的这位青年大学士,“噢,阁中所有臣子么?卢太傅请辞,青卿病着,张大学士还在京中,这内阁会议定夺,分明只剩杨卿家和朕两个人啦。不如现在就把这个过程走完,倒好。”
杨鸿渐额上渐渐泌出些汗水。暗自惴惴:皇帝陛下喜怒无常。真无法揣测下一步要做什么。明明他以为这么夜半地找他来。会是有了什么紧急地军情。谁想却还是老太傅请辞地事情。事情地缘由别人不知。他作为内阁一员又怎会不明白其中内情?青大学士和卢老太傅争来斗去。又不是一天两天。就算老太傅一时想不开弄个请辞。也不过是撒撒娇。要地不过是天家帝王哄上一哄而已。
可皇帝陛下仅仅在最开始敷衍了那么几句。便将老太傅丢在一边不闻不问;现在又一本正经找自己来商议如何应对——莫不是真地要应了老太傅地请辞么?
虽作如此想。杨大学士却也不敢贸然去秉承这样地“上意”。只继续他地推磨**:“陛下。此事该当慎重。断不是仓促之间可以决定地;若论急切程度。臣倒有几封公文。须请教陛下旨意。”
郝连睿也不计较他地转移话题。笑问:“却是何事?”
“京城今晚又送来几封言官地弹劾奏本。因为时间太晚。本想明日再奏上陛下地……”
郝连睿挥挥手。“不是说关于官员考成地问题朕已经都交给张大学士了么?何必在乎那些言官说什么?”
“却不是弹劾张大学士……”杨鸿渐又看看皇帝脸色,从袖中取了几封奏章递上去,“是上书斥长天军镇南军无法无天,擅自征召兵士的。”
郝连睿脸色果然端凝起来,接过奏章细看。半晌,沉吟道:“杨爱卿怎么看?”
杨鸿渐微吐
,“陛下,臣觉得无论武都督何都督两人有什么样的此不禀奏陛下而擅自征召兵士,实在是大忌。今日若轻松放过两人,只怕天下武官纷纷起而效之!”
难得杨大学士立场鲜明。郝连睿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朕上次应了青卿将此事压下,爱卿不也在场么?”
“上次是青大学士病重,陛下不得已而为之,臣自然无话可说;可陛下即便不能明白问罪武都督两人,这等忤逆犯上的事情也不能轻轻揭过吧?武将最易骄纵,陛下不可不防!”
这话有点重,却是文官弹劾武官惯用的口吻。郝连睿细细打量了杨鸿渐片刻,笑道:“这些日子住在湖南,受了不少委屈吧?”
皇帝陛下这么一问,杨大学士的表情果然便如受了天大委屈般,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只哼道:“臣倒是无所谓,只是武青那厮实在胆大,连陛下都不放在眼内。”
他说的,是当初郝连睿刚到湖南时候的事。
因为青岚发病,郝连睿不敢耽搁,不顾推拒,带着她连夜西去,与御舟会合,以便御医诊治;而武青等人则因为征兵事宜,拖后了几天。如此,当御舟到达湖南,郝连睿忽然起兴要去长天军营参观参观的时候,便发生了长天军营拒不纳皇帝陛下入内的事情——有道是国法军规,长天军向来接受的教育是军令大如天,没有武都督的命令,便你是皇帝老儿,也只能站在营门口等着!
而那天大赵的皇帝陛下果然在自家的军队营门前铩羽而归。之后,又因为长天军的军纪,陛下的行宫官吏与当地驻军很是发生了一些摩擦——这些事情,在卢太傅和青岚“不理事”的前提下,自然都成了杨大学士的烦恼。
如今杨鸿渐如此说话,显是有所抱怨,却让郝连睿的脸色变得轻松不少;微带着些笑意,这位大赵的少年天子起身来到杨大学士面前,居然伸手意欲为他倒茶!虽然刚刚做了个动作便被拦下,却已足以让年青的臣子诚惶诚恐、受**若惊。
“杨爱卿,依你看,朕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呃……”杨鸿渐自己倒了茶水,稍退一步斟酌词句,“陛下英明果断,睿智天成,天下所归……”
“你看朕,可能成为大赵的中兴之主?”
“这是自然。”
“杨爱卿——”郝连睿拉长了语调,“有中兴之主,必有中兴之臣,所谓风云际会,经纬天地,如此方能有所成就!朕意不在守成,图的是天下大业,岂可无容人之量?!至于武都督——此人忠义天生,刚勇无匹;组建长天军,解救大长公主——光复大赵,除此人又向何处去求?!何况君臣相处,常有形迹之嫌,武都督能不避讳这些一意为公,正是天下榜样!”
皇帝陛下冒出这么一番大论,倒让杨大学士惊得张口结舌。不过陛下的意思也很明了了——不要再纠缠募兵之事——他自然懂得眉高眼低。
“陛下说得是,陛下龙虎生威,自有风云相随……”正要筹划些马屁来拍拍,却听皇帝陛下又问:“这中兴之臣么,外有武都督,至于内,你觉得青卿此人如何?”
原来今夜是畅想大会么?马屁集会吧……“臣以为,青大学士果敢刚明,王佐之材。”
…………
待杨大学士晃晃悠悠从皇帝陛下临时寝宫内出来时,天际已经隐隐地有些鱼肚白了。这里君臣之间一夕长谈,不知外面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呢?杨鸿渐甩甩有些僵直的头,向晨曦的方向努力地咧了咧唇角——这番长谈,看起来只是不断的转移话题和夸夸其谈……然而,从此而后,却只怕是大赵政治格局的又一次天翻地覆!
想到这里,杨鸿渐加快了脚步,转过弯儿出门上轿之际,悄悄对候在那里的小厮低声道:“给青大学士传个话儿,就说——幸不辱命!”
说完,缩进轿子里,昏沉沉闭上眼睛,杨鸿渐低声自语,“御前诋毁武都督,却反而能够让他脱罪!这招儿倒是漂亮……”
学士前脚离开,皇帝陛下那临时“寝殿”的侧门,一声开了。一名宫装美女捧着提盒上来,先安排着替郝连睿拧了手巾净面,又一一将盒内热茶点布好,这才用微带抱怨的语气低声道:“陛下,竟是一宿没睡了呢。”
郝连睿本正出神,听见女子的话,也只淡淡应了一声。
女子自去被底取出金来换了香球,又反复试了香,再回头时仍不见郝连睿动那些茶点,便忍不住又道:“陛下,已经是卯初时分了,陛下有什么事也该放一放,用些点心尽早休息吧。”
这本是关切的语气;只是因着彼此身份的缘故,显得有些逾矩——气氛也因此带上些亲昵旖旎的意味。
郝连睿这才转过眸子来,脸色竟是肃然,不喜不怒陈述的语气:“霁月,话太多了。”
女子,即是霁月,当即悚然惊到,连忙跪拜下去:“奴婢不敢,奴婢不过是依照青大学士的吩咐,不敢不尽心。
”
这一句却正正撞进郝连睿的心里去,瞥了霁月一眼,居然伸手取了一只点心,心不在焉地放进口中,“你最近见过他?”
霁月微微愣了一下,匆忙回道:“青大学士一直闭门养伤,奴婢哪有机会见到呢?奴婢说的是当初在京里的时候,青大学士对奴婢的教导。”
郝连睿“哦”了一声,脸上不动声色;但如果极注意观察的话,却可以发现他方才微微亮起的目光又黯了回去。
皇帝陛下没有发话。霁月只低眉跪在一侧。不一会儿那额上汗珠儿便泌了出来。神色也越见惶恐。直至过了有一刻钟功夫。郝连睿忽然回过神一般。开口问:“霁月。怎么还跪着?”
于是霁月终于起身。脸色依旧雪白。显然方才这样地罚跪对她来说竟是极少见。也是极震慑了。
皇帝陛下却仿佛不曾注意到半点。神色自若地招招手:“你也一宿没睡了。一起用些点心吧。”
霁月又是一愣。不由踌躇——明显郝连睿对她方才地“恃**而骄”甚为不满。她甚至以为这就是她这些日子“荣**”地终点了;怎地这时候又邀她同食?可这个时候再不敢多话。只口里应着。脚下却不曾挪动。
郝连睿依旧恍若未见。微叹一声道:“霁月。你知道么?他地病一直没什么起色。”那态度看起来竟如以往待她般亲近自然。
霁月见他如此。知道这位皇帝陛下又会向她吐露“心声”了。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也许方才不过是撞上他心情不好罢?想到这里。小心翼翼接口:“听说青大学士不过是遇袭受惊。怎地**至今?”
果然,郝连睿并未再对她的态度生出什么异议。“青卿身上其实是一种毒,”他低声如自语一般为她解释,“这种毒名叫‘冰丝缠’。一日临身,世代相缠……”
“世代相缠?”
“是啊,世代相缠……”郝连睿又是一叹,“朕原本也不是很清楚。是血衣卫翻了许多秘档,才证实,真正中了这毒的,原本是青卿的祖父……”
霁月不禁愕然。郝连睿素来不忌惮在她面前提及这些秘密;而她一方面是不敢不听,另一方面则因着自己可以为皇帝陛下分担些秘密而窃喜—然而此刻,她倒是真的生出几分好奇心了。
谁知郝连睿却沉默了下去……无论他有怎样倾诉地**,霁月又是如何的可以信任,有些话,还
说出口的。林家寒毒血脉相传他早有耳闻,这也是;丝缠”一经证实他便能够确证她的身世的缘故。但就是他也没有想到,谢云迟送来的那些档文之内,还会藏着这样的隐秘——所谓“冰丝缠”,原本是一种隐性慢毒,他的祖父将它混在酒水中,赐给了她的祖父。这原本也是一个法子,臣子功高盖主,君王又不愿削权弃用;那么利用这种隐晦地法子求个心安,也算无可厚非吧?
然而坏就坏在,“冰丝缠”这种毒性极阴,林家世代传下来的武学走的却是阳刚一路——如此一来这本来应该是隐形之毒的,便再也瞒不住。可叹林家祖父大好男儿,一生寒毒纠缠,早早喋血而亡;而其子林炯出生之后便体带毒寒,遍寻名医也无法根治,最终只能靠修习林家阳刚武学来强行压制。不过幸好林炯这人居然是个难得的武学天才,小小年纪便将家传武艺练到极致;不仅成功扛过了寒毒,且能继承父志,扬眉沙场,纵横边疆,积军功而成“太尉”,不折不扣大赵武官第一人。
只可惜——如此人物,十六年前“叛国投敌”,留下一生污迹,没能名垂青史,唯以国贼的名义余下身后骂名……
霁月扯了扯衣袖,望望陷入沉思的郝连睿,有些左右为难。已近天明,熬了一宿的皇帝陛下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挑起个话题却又不继续……但才被罚跪过的她却不敢再轻举妄动了。就连晨起天气微凉,她也没胆子去将那早准备好地衣物替他披上。
“霁月,你今年有十七么?”郝连睿忽然抬头。
“回陛下,”霁月微愕,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说到这个上头,“奴婢今年一十五岁。”
“哦,比青卿和朕的皇妹都要小。”郝连睿又叹息一声,“那么十七年前的胡人入侵想必你也不知道多少了?”
“奴婢自幼学习女红……”
“知道太尉林炯么?”
“那个国的林贼?”
“算了……”郝连睿略有不耐,叹息一声又沉默下去。
十七年前。
那个特别的岁月,于他,又怎么能够稍有遗忘?都城被破,半壁江山沦落,他以稚龄登基,受青郡侯挟控偏安新京一隅,却无时无刻不将夺权复国放在心中——林炯这个名字,当年在他幼小地心灵中哪一日不是骂个千百遍?
可谁又曾料想到,那么多年之后,在他终于夺权之后,在他掌控了血衣卫这个利器之后,居然又收到谢云迟给他整理的档件,隐隐透出那样地秘密:青卿居然是林炯之后——而林炯,大名鼎鼎的国贼林炯,其实从来不曾国?!
当年地胡兵南下之前,林炯已经被猜忌,被架空;胡兵南下之后,更是枉被替死,为决策失误的先皇担去骂名——原因么,正是因为在那时林炯忽然发现“冰丝缠”地秘密,君臣生隙,竟而势成水火!
真相如此,却教他这个继任的皇帝情何以堪?
更可叹青卿,林家满门抄斩之下余此一脉,依旧被寒毒纠缠,且他出生时正逢国难家难,毒性比其祖其父来得还要猛烈些,更因从不曾修习过家传武功,无由压制寒毒——这可不是他姓郝连的欠他的么?
“只可恨那些御医,竟没一个顶用的。”他兀自叹息。
皇帝陛下如此叹息,霁月却觉得十分疑惑,“陛下说的是青大学士的病么?难道真的连御医也没有法子了?”
“冰丝缠,绵延三代,早已不复当初;何况宫里的御医不能究其病因,能有什么办法?青卿这些日子甚至连御医的面都不愿见了。现在能够依靠的只有血衣卫庚字部首领医圣鲁季,他对这种毒倒是有些研究——当初青卿的寒毒就是由他确认,这些日子也一直由他负责医治。只是鲁老头儿喜欢四处云游,虽然已经上,赶来也要有些日子——何况他治了这么久,不是也没见有什么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