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有人来了,老人转过头,蓬松的灰色长胡子瀑布般垂着,“是独裁官大人大驾光临了,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老师,您别拿学生开心了。”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雷林和蔼地微笑起来,“我可是很严肃的在向若兴的独裁官问好。”
“老师就不要和学生拘礼了吧。”森峰肃勒的腔调恭敬有加。
雷林盯着他,笑容满面,“坐吧,我的学生。”
肃勒搬了星火爱坐的那把木椅来,坐在了雷林的书桌对面。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什么话就说吧。”雷林嘴上说着,目光依然落在书上。此情此景,让森峰肃勒感慨万千,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青葱的时代,就像这一刻一样,似乎从未改变,那些战歌纷乱的是是非非宛如孩童的一场梦幻。
可是,当燧的面孔和季鹿的眼泪恍然涌入脑海,他的现实感正沉闷地压上胸口。
于是,他开口道,“老师,我想问问,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错了。”
雷林抬眼瞥了他一眼,幽然道,“你那不是个问题,不是吗?认为自己的作为无可厚非的人,此刻应该安然地坐在独裁官的宝座上才是。”
肃勒沉默着点点头,又问道,“我怎么才能让我的人民重新爱戴我?”
雷林摇摇头。
肃勒注视着他。
一段寂静,只余书页翻动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雷林终于开口了,“我的爱徒,你还记得恶人与老虎的故事吗?”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是啊,从前有一个恶人,在村子里人见人怕,大家都恨他,恨到想杀掉他。可是,在村子外的林子有一只可怕的老虎,专门吃村子里的小孩子,不过因为有恶人在,老虎不敢再在村子里横行霸道了。所以,人们虽然痛恨恶人,却又不能谋害他……”
“可是有一天,”森峰肃勒接着说了下去,“老虎被恶人一箭射死了,人们欢呼雀跃之余,发现村子的另外一个威胁还没解除——那就是恶人。于是,他们把恶人灌醉,忘恩负义地杀掉了他。”
雷林点点头,叹道,“我的傻徒弟啊,你知不知道,当你杀死默海国王的消息让若兴万众沸腾的时候,只有我在独自为你忧虑啊。”
“那个时候起,我就把老虎杀掉了……”
“你的强大,就是你的恶,至少在元老院眼中如此,这也是他们选你做独裁官与森峰家督的原因。”
“老师,”肃勒的语气阴郁,“还有什么办法……”
“迎接你的命运吧……再强大的将军也会老去,但是他的伟绩能让他的国家不朽……”雷林沉沉地说。
森峰肃勒听不进去也不可能听得进去,他不惧怕死亡,比死更可怕的是失去所有荣耀而沦为流放者。
肃勒起身,却被雷林拉住,“徒弟啊。”
“老师……”
“无论如何,都不要背叛若兴。”
“……我知道了。”
肃勒向雷林鞠了一躬,“但是,如果若兴背叛我,我该怎么办。”
“若兴不会背叛他的公民,”雷林的目光回到书上,“只有被人背叛的国,没有被国背叛的人……所有公民,都不过是国的祭品。你我都不过如此。”
“……”
肃勒推门而出,只剩下雷林空寂的低吟。
肃勒从后门回到宅邸,立即摘下了繁琐的伪装。傍晚的碧宫上空有一团乌云,在夕阳的折射下显出灿烂的光华。
庭院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肃勒心里的思绪太多太乱,竟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又或许是不想理会那些他早已参透的预兆,晕魔似的走向地宫。
莽泉的水面镜样无痕。
忽而,一圈水花,无声无息地漾开来,仿佛一只手轻轻拉开了镜面上的罩纱。
森峰肃勒觉察到了一些不可名状的触碰,似乎有什么东西牵连着他的视线,黏腻细韧如蛛丝。
是莽泉深处,黑暗的深渊中一点,在吸引着他的目光。
泉水氤氲不定,如梦似幻。
肃勒的目光随着泉水摇荡。
“肃——勒。”
肃勒转过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肃——勒。”
肃勒又转了一圈,视线又被莽泉抓住。
“肃——勒”,是个尖细嘶哑的声音,“我看到了……”
“……”,肃勒抿着嘴唇,死死地盯着对他说话的泉水。
“我看到了……你的命运……”
“你看到了什么?”
“背叛,黑暗,火焰,痛苦,以及……”
“以及?”
“……重生,愤怒,屠戮……”
“……重生?”
“……拥抱我吧,我将带你寻找真相……”
肃勒的双唇颤抖着,十年来,这是莽泉第一次与他交流。
他不知道进入莽泉意味着什么,却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不祥,在他对岸,那个奇妙的尸身,在冷峻地望着他。
当肃勒重新注视泉水时,不由倒抽冷气。
在泉水中央,模模糊糊地呈现出莽神狰狞的恶相,在朝他嗤笑。禽类的利喙与尖锐指爪释放出噩梦般的恐惧,随着泉水激烈的涌动,那巨大的鸟头破碎成无数扭曲的猛禽,在疯狂鸣叫,宛如地狱。
“来吧!”
“来吧!”
它们癫狂地发出呼唤。
“来吧!”
“来吧!”
它们嘲弄着他的信念。
“来吧!”
“来吧!”
……
肃勒再次睁开眼睛,仿佛在虚空中漂浮,周围温暖湿润,有种隐隐的搏动在深邃的黑暗中隐藏。
黑暗探出无数肮脏黏腻的手,将他的四肢拉住,进而改变了他的内在,使他产生了一股舒畅难言的美感。
他已经坠入了莽泉。又或许是别的空间。
冥冥虚空之中,一个凄冷缥缈的声音不知在对谁说话:
“第一道封印,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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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见一匹骏马,鬃毛化作烈焰,通体赤红如炎,此马名唤赤驹。骑马的手执利剑,将有权从大地上夺走一切和平。无人是其敌手,大军灰飞烟灭……”
唱诗人奇怪的腔调,让星火不禁侧目。
唱诗的老人浑身污秽,积年累月的龌龊之物充斥其身。他从疯长的毛发中露出脸孔,五官残酷的扭曲着,一双沤烂的眼睛流淌着浑浊的泪。
这样貌给了星火的胸口一击重击,他愣在原地,以为那个老怪物盯住了自己,但细看之下才发现,唱诗者已经瞎了。
“……第十三代,必为叛徒——!”他怪叫起来,朝着面前的虚空发怒。
星火听到他唱:“……赤驹驮厄,白驷载祸,青骥逸仇,乌骓驾殁……赤驹驮厄,白驷载祸,青骥逸仇,乌骓驾殁……赤驹驮厄,白驷载祸,青骥逸仇,乌骓驾殁……”
“老疯子……”他暗骂道,悻悻地走开了。
一路上,他闷闷不乐。
傍晚的大图书馆门前人迹渐少,他一头跑进管理室,却发现没有人在。雷林老头不见了踪影,只有翻开的书本留在桌上。
“心烦意乱……”这一天过得很糟心,星火跳上了床,决定小睡片刻以求放松。
半晌,竟然毫无睡意,但疲惫感却让他也不想离开床铺。
突然,有人猛敲他的房门。
“星火!你在吗?”
女孩子的声音,是涟?
开了门,却是汐。
“有事吗?”
汐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就跑了起来。
“怎么回事?”
汐也不回答,急匆匆地想带他逃离这里。
外面不太平起来,显然有一帮人马正在聚集过来。
星火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那些人是冲着他来了。
“别出声,我们避开他们……”汐低声说。
一群身披紫袍,内衬黑甲的人进入了大图书馆。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怎么能闯进这里?”有人抱怨着,但那群人毫不留情,将目光所及的活人通通斩杀。
“他们来找我的?!”星火心里惶恐起来。
两个人在书架间小心地穿行着,不敢发出一点响动。
紫袍人的脚步夹杂着盔甲碰撞的响声,在他们周围密集起来。星火从书架的缝隙中看到了那些人都戴着凶煞般的面具,在夕阳透射进来的昏暗光线中,散发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星火感觉和汐的手心间隔着一层冷汗。
脚步声来到了两人倚靠的书架后,带着沉沉的呼吸声。
“嗡——”
寂静。
汐只听见耳中由于过分的寂静而出现的幻声。
星火已经纵身而起。
汐惊讶地看到,星火不再是星火,仿佛瞬间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耀眼的发光体。
星火迅捷的身影在书架间闪动,紫袍人猝不及防,被一脚踏在面门上。
“咕——哇!”一声惨叫。
“汐,快跑!”
星火将那人的面具几乎踢碎,让其血流如注,仰面而倒。
汐只觉得眼前一片殷红,霎时间六神无主,却被一条健壮的臂膀拉住,踉跄着向前跑去。
更多的紫袍人露出身形,向发出噪声的地方围拢过来。
“那边怎么了?”有人向这里的同伴发出呼唤,但那人已经失去了意识,显然无法回答。
一时间,四处都发出了刀剑出鞘的骇人声响,星火明白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
星火和汐不再快速跑动,转而小心翼翼地沿着书架挪动脚步,现在只有保持隐蔽才有可能保命,星火本能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汐轻轻抖动着,一双眼睛随着肩膀打颤,她此刻把目光聚集在里星火身上,不敢抬头去看哪里有危险,好像这样就可以不被伤害一样。
“出来吧,燎原家的小子,我们知道你就在这里!”
星火默不作声,但汐却看到,他的眼睛在快速扫视四周,耳朵机警地探听着,仿佛黑夜中狩猎的豹子。
就在汐微微出神时,手腕忽而一紧,星火用力拉着她向前翻滚,两人扑倒在地。
背后传来劈砍的巨响,转眼间,刚才两人倚靠的书架被一柄巨斧从中斩成两段。如果不是星火反应及时,两人早被斩成碎块了。
“啊哈,你们躲得不太好啊!”
那是什么,刀切黄油?斩骨刀?是一柄斧头,比我们要高。汐觉得屁股有些疼,脚却软了。它不想让我站起来。
星火发现我动不了了吗?
“星火……”
星火没注意她,星火盯着持斧的巨人。
那真是个巨人。
比他们两个摞起来还高。星火没害怕。但是汐有一点,模模糊糊,但却是空白的恐惧。像是羊或兔子被宰杀前的僵直的恐惧。
早上出门时汐还像个孩子一样老老实实地吃母亲做的早餐呢,怎么能差点被斧子砸死?被砸死而不是被劈死。
“跑……”汐觉得自己真懦弱,刚才拉着星火跑的勇敢劲儿呢?
“有我呢。”
星火的声音,好像是她出生以来听过的唯一的声音一样,让她的耳朵又能听见了。
“星火……”
星火呢?
星火那瘦削但紧实的身体呢?
星火那和她差不多高的身体呢?
汐知道自己比同龄女孩都高,但她是女孩子嘛。
星火没说什么,星火不会因为她和他一样高而要她帮忙,星火自己已经上了。
那是星火,但不是她见过的任何人了。
尤其是那个巨人轰然倒地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