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炎吞并南朝之后,方山氏借助淳于氏在南境的影响力,迅速掌控住新归入朝炎版图的几个小国的吏财诸事。氾叶、钟乞和禺中刚刚亡国,百废待兴,方便安插门人、填补空缺的地方数不胜数,方山修深谙权谋之道,布局起来自是事半功倍。
而眼下两家的联姻随着淳于珏夫妇的逝世而瓦解,表面上两族仍需同仇敌忾共议复仇之事,但从前那般紧密的关系,终是不复存在。
方山修领着一众大臣,连番在朝堂上参奏大泽侯府玩忽职守、疏于防范,致使奸人有机可趁,酿成血案。早已退居封邑的淳于甫也成了朱雀宫的常客,日日入宫求见皞帝,老泪纵横地恳请陛下彻查案由、严办幕后凶手,还逝者一个公道。
这些,都还只是明面上的事。
私底下,朝内外有关大泽侯府暗中操纵这场杀戮的传言,亦是越传越广。
自从几日前与慕辰在书房中会面之后,青灵便一直没有再见过他。
她了解他的性情,遂也不急于逼得太狠,只是将凌霄城中与自己相熟、又实为慕辰拥趸的朝臣亲贵逐一邀入府中,跟着洛尧一起,“讨论”朝中局势。
这简简单单的举措,却无疑是对外表明了她的立场,以及连带暗示了其身后慕辰的立场。
至于这帮朝臣后来有没有去慕辰跟前确认、或者说过些什么谏言,她也没有花太多心思去追究过。
该说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她的意愿、她的态度,他不会不明白。
如今唯一需要等待的,便是慕辰自己所要做出的抉择。
选择她,等同于选择百里氏。
放弃百里氏,也就等同于放弃她……
渐渐的,朝内外针对百里氏的传言慢慢淡了,先前有过的一些支持安氏接管西海事务的奏请也被撤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把始作俑者的罪名推到了西陆和列阳的头上。
联手多年,青灵心里很清楚,以慕辰积累至今时今日的人脉与势力,外加一个京中红月坊,绝对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将局势扭转至此。
紧接着,从凭风城传来消息,统领大泽军防的莫南宁灏因为家中事务、被族长莫南岸山急召回了弗阳,因而被迫辞去了曾令众人艳羡过的要职。
朝中诸臣揣测说,莫南宁灏突然离职,多半是因为凭风城的那场杀戮、令他多多少少担上了些军防不力的罪名,因此引咎自行离去。
然而青灵却不由自主地将这一结果,与那日慕辰所说的话联系到了一起。
“这件事,我会给琰一个交代。”
他的交代……
为了这个交代,他与莫南岸山之间,又达成了怎样的妥协与交易?
青灵努力不去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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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青灵与洛尧入宫觐见皞帝。
皞帝这段时间看上去似乎忙得神情疲惫,但依着青灵暗中的观察揣度,他只怕是为着世家间的争斗而高兴得连夜睡不着觉吧?
同时当着女儿女婿的面,皞帝一向将言谈内容把握得很好,并不过多得提及有关大泽之事的调查进展和各方争论,即使偶尔出言试探,亦没有单独面对女儿时的严酷与咄咄。
青灵对于洛尧的“挡箭牌”功效自是十分感激,转念想起自家父亲暗中对于他的种种算计,愈加觉得愧疚起来。
从承极殿出来后,青灵站在殿阶上踯躅了片刻,对洛尧说道:“我们去看看阿婧吧。”
不等对方回答,她又迅速补充了一句:“她是为救你而受的伤,你去探望她,原本也是无可厚非的。”
说完,也不去看洛尧的表情,径直朝阿婧寝宫的方向走去。
阿婧的寝宫离承极殿并不近,不用车辇、单靠步行的话,需要花上不少的一段时间。
青灵和洛尧一前一后,各怀着心事,走得格外缓慢。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洛尧突然快走了两步,上前拉住青灵的手,“要不……还是改日再去吧……”
青灵在一株垂丝海棠树下驻足,沉默一瞬,笑盈盈转过身来,“怎么,担心今日有我在跟前碍眼,想换个时间单独去?不用担心,待会儿我留在殿外等你便是。”
洛尧眼中蕴着近乎狼狈的复杂神色,放低了声音道:“你是故意打趣我是吗?”
青灵见他不苟言笑,心中情绪越加沉了起来,稍稍敛了些笑意,“我打趣你做什么?”
她从洛尧掌中抽出手来,顺势勾住垂丝海棠的一根枝条,垂目用手指拨弄着上面的叶片,“你现在见她,觉得尴尬是吧?”顿了顿,“你以前说过,因为你父母的事,你对于男女之间的感情,一向没什么信心。所以,从前你放弃你喜欢的那个人族姑娘也好,现在或许……想要放弃阿婧也好,都是因为你这个人自己对感情没什么信念的缘故。”
洛尧听得哭笑不得。
所谓自作自受,大概,就是眼下这个情形吧……
青灵微微吸了口气,抬起头来,“不管你到底怎么想的,她为你受了伤,你现在去看看她,多少也能少几分的愧疚。”
说着,很有师姐范儿地推了下他的肩膀,催促道:“赶紧走吧!”
到了阿婧寝宫,青灵果真坚持不去碍眼,半逼半劝地把洛尧给推了进去。
阿婧宫中的侍女皆是方山王后亲自挑选的心腹,原本因为青灵的骤然驾到而倍感警觉,却不料进去的人竟是世子,一时不知该顾哪头,犹豫片刻,遂都急急追着洛尧进了内殿。
青灵知道自己不受阿婧宫中诸人待见,便也不理会她们,独自坐到了殿外花园的凉亭里等候着。
她双手托着下巴,发了许久的呆,却也不知该想些什么。
依着洛尧对自己的剖析,他应该,就是那种可以对谁都很好、可对谁也无法做到情深不移的那种人吧?
这样的话,他能同时喜欢上好几个人,也算是情理之中吧?
若他真如凝烟所说的那样,完全不曾喜欢过阿婧,那又如何解释他当初向父王求娶过阿婧的事?
他若一早就属意于自己、以至于不惜耗费修为夺下那颗影珠相赠,那为何他听到与自己订亲之事时的反应,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是那般的愤怒?
青灵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把脑中升腾起的思绪强行遣散了去,然而心中却越加觉得沉甸甸。
这时,一行人在宫侍的引领下,徐徐踏入了园中。
青灵略感奇怪,警惕地站起身来。
她今日之所以决定领着洛尧来探望阿婧,一方面是出于对他的些许愧疚、和对阿婧这个妹妹几分由衷的关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从皞帝口中得知方山王后归家省亲、安抚因方山霞离世而伤痛不已的老祖母,清楚今日前来不必跟这位彼此看不顺眼的继母碰面。
阿婧平日眼高于顶,结交的朋友屈指可数,眼下一行人颇具声势地踏入寝宫,青灵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慕晗来了。
然而她并不能知,此时的慕晗,因为鼓动宁灏围杀众人、甚至不惜赔上自己的至亲,对身受重伤的阿婧存了份内疚与畏惧交织不清的态度,巴不得能避之不见……
青灵看清来人,心情一阵起伏,亦知是躲藏不过,遂上前招呼见礼。
“方山公子。”
方山雷一身素袍,身后紧跟着两位堂弟,方山渊和方山济,于一众宫人的簇拥下,驻足于青灵面前。
经年未见,方山雷身形消瘦了些许,神色亦显得有些憔悴,想来近日因为妹妹的愕然离世而倍感伤痛不已。
他远远瞧见青灵,心中已然情绪暗涌,待走到近前,看清她那双望向自己的澄澈眼眸中所蕴着的悲悯之色,一时竟有些语噎,踯躅一瞬,稳住了气息,方才行礼道:“帝姬。”
青灵见到方山家几名兄弟,自然便想起了方山霞,心中也是一阵塞堵,低低问道:“你们……来看阿婧吗?”
方山雷点了点头,“我和渊弟前段日子一直在凭风城,抽不出时间来探望阿婧。今日恰逢姑母回府归省,宫中无人陪伴阿婧,我们便过来看看她。”
青灵说:“我听御医讲,阿婧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心情还有些低落,你们多陪她说说话,开导开导,定是能有些帮助的。”
语毕,想起洛尧还在里面,又联想到近日有关百里氏的那些传言,遂问方山雷道:“你们在凭风城可有查到些什么?那些叐人,到底是从何处而来的?”
当日在书房与慕辰对质,也曾问过有关那场阴谋的诸多细节。然而慕辰似乎真的对宁灏所为毫不知情,只提到纤纤那晚应该是被一种叫作“蛊”的邪术所控制。
蛊术起于人族秘术,神族中人鲜有耳闻。当初慕辰从梧桐镇掳走纤纤,因忌惮她本身就是用毒高手,对其下毒的同时还另下了蛊,而这件事,莫南岸山也是知晓的。所以宁灏想到利用纤纤布局之时,便自然而然拿这种方式对她进行了操控。
青灵从慕辰口中得知真相的一刻,笑得苦涩自嘲,“我早该猜到,你行事向来狠绝,又岂会轻易为纤纤解了毒,不留后手?”
彼时慕辰亦是无边苦楚,一字一句都带着痛意,“你一早便知我行事狠绝,可何以从前能够理解,如今却满眼尽是厌恶?”
此时青灵向方山雷抛出疑问,本是想找出些话题拖延时间,免得他们进到寝殿撞见洛尧与阿婧私会,无端又惹出些麻烦来,可一旦提起这些问题,自己心情也突然变得十分不好起来。
方山雷尚未来得及作答,他身后的方山渊接过话道:“叐人从何而来,帝姬直接问自家夫君便是!西陆人养的牲畜,我们怎知道习性?”
方山渊虽然品行一直遭人诟病、素日亦同淳于琰一般的放浪不羁,但并不是爱生事端的人,眼下在王宫之中对当朝帝姬出言不逊,全因方山霞之死给了他极大的刺激。
方山霞名义上是方山氏族长的嫡女,实际却是方山修从胞弟处过继而来的女儿。论血缘,她与方山渊,才是真正的亲姐弟。
如今姐姐命丧大泽、尸骨无存,方山渊虽对朝权之争不如伯父堂兄那般了解,但也能从他们交换的只言片语中领悟到,此次血案背后之人,不是大泽百里、就是朝炎王族。
而这两家,都跟面前的女子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