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尧凝神聚力,将泥壁打开了一条裂缝,半盏茶的工夫下来,已是颇为吃力。
这座拔地而起的土牢显然是借用了强大神器的力量筑成,单以个体的力量与之抗衡、必然难以成事。青灵和洛尧的身上,倒是各自封印着上古神剑青云与玄霆,但若是冒然用神剑劈开墙壁,恐怕会伤及墙后的其他人,所以洛尧决定还是先由自己操纵土灵,竭力撕出一条缝来。
缝隙处透入一点微光。洛尧上前俯身察看,暗道运气不错,竟然找到了靠海的一面。
青灵也倾过身来看了眼,随即将阿婧推到洛尧怀中,“你们站开些。”
语毕,也不等洛尧表态,念动心诀,解封出青云剑。
霞光炫灿,化作一柄利刃,攥至了青灵手中。
她只觉脚步一虚,脑中忽然一阵眩晕,竭力集中精神方才稳住了身形。
有些奇怪……
这感觉……
青灵闭上眼,下意识地甩了甩头,努力不去踟躅于体内那一闪而过的异样灼烫感。
洛尧伸出一只手,扶住她,“你没事吧?”
青灵挣了开来,“没事。”
她抬起眼,看了洛尧一下,迟疑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体内有了跟上一次身中焰魄时相似的感觉。
可若是这样说了,又或者,若是仅仅这样猜测了,会不会,又牵扯到她不愿牵扯的那个人?
青灵踌躇不绝间,全然没有留意到洛尧眼中的惊诧与震动。
剑光潋滟之中,眼前女子的双眸染上了一层妖异的金红色光晕,诡艳灼灼、似曾相识。
洛尧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合目一瞬、再旋即睁开,却依旧迎上了那一双……妖瞳!
青灵自己并无觉察,移开了视线,缓缓握紧手中神剑,“叫你站开些,我要动手了。”
洛尧机械地挪动了几步,脑中思绪奔腾,缕缕错乱。
青灵深吸了口气,双手合力举起剑,明白自己这一剑下去必会折损不少神力,身体内又不知中了什么魔物,内心亦是有些忐忑不安。
猝不及防地,手腕被洛尧从身*住。
“师姐,”洛尧将青灵转过身来,神色紧绷地凝视着她,“还是我来吧!你把青云剑收起来。”
青灵扫了眼被放靠到墙角的阿婧,又抬头看了看洛尧,“你不管阿婧了吗?”
洛尧道:“一会儿还要靠师姐驱策麒麟坐骑方能离开,师姐现在还是保存体力为好。”
他放不下心中那一缕疑惑,固执着不肯放过找出答案的机会。
青灵却只听到了字面上的意思,禁不住冷笑一声。
原来,是为着要让她留下力气,驱策坐骑啊!是啊,阿婧昏厥不醒,难不成要让他抱着她跳海不成?
“好。”
她嘴上淡淡应了声,念诀将青云剑重新封回入了体内。
洛尧解封出玄霆,借着剑身流光、再度望向青灵的眼睛。
诡艳的灼灼光晕消失不见,眸光清澈如水,蕴着几许冷冷的怒意,回盯着自己。
洛尧仓皇地移开目光,脑中一片空白冰凉,默然地举起玄霆剑,几番凝神聚力,双手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青灵在一旁看得恼火,正想开口怒斥,忽然觉得脚下一震,紧接着、那震荡便如破笼之兽般的冲击崩腾起来。
洛尧亦察觉到异样,回过神来,挥剑奋力劈下。
神器的灵力碰撞出轰然巨响,壁上裂缝像蛛网一般蔓延开来,沙砾纷然落下,露出一道可容人通过的缺口来。
洛尧转身抱起阿婧,与青灵站到了缺口之处。不远处的海面上,灯火四起,无数只海船正急速朝这个方向行来。
洛尧看出青灵面上的愕色,遂宽慰她道:“不用担心,那都是百里氏的巡洋海船。如你所说,凭风城好歹是我们百里家的地盘,别院海湾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岂会没有人赶来相救?”
青灵撇了下嘴。
难怪这人从头到尾都一派镇定自若,原来是算准了有人来救。
那刚才手又抖什么抖?
还有这脚下越来越强烈的振荡……
她顾不得踟躅,摸出麒麟玉牌,召出神兽坐骑,和洛尧一起扶着阿婧坐了上去。
麒麟踏风前行数丈,洛尧与青灵不约而同地扭头回望身后。只见海上伫立着一座巨大的、犹如蜂巢的暗褐色“土城”,沙砾筑就的外壁底部、夹杂着撕裂开来的彩船碎片,记录着万千土刃破海而生一刻的惨烈与强大力量。
而此时此刻,“土城”的底部再一次疯狂地振动、鼓涨起来,仿佛是有成千上万头猛兽,在争先恐后地自地底涌入城楼。
“轰”的一声响,靠近底部的一处外壁被撞击开来,清冷的月色下,只见一个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怪物伸出头来,正引颈吞下一截带血的手臂,随即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
青灵下意识地停下了麒麟,抬手掩住了嘴,竭力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这无眼无耳、肤色深褐、体阔高壮的怪物,她曾见过一次,并且在其手下,领教过上千计离恨鞭的滋味。
可眼前的叐人,比她在朱雀宫中见过的那个,身形大了近两倍不止,血盆大口露出的尖尖獠牙,行动间显得凶性十足,似乎完全没有兽类之外的灵智与思维。
洛尧亦是脸色煞白。上船之初,他便感觉到事情有异,却因为家中海船,不甚害怕,却未曾料到会有此等魔物现身!
他急急侧头对青灵扔下一句:“你带阿婧上海船等我!”,随即纵身跃下了坐骑。
“土城”之中,凝烟与琰各自解封出了兵刃,以神力设下防御的屏障,阻挡住几个身高数丈的叐人的疯狂扑撞。
周围的泥壁土顶被冲破出好些缺口,传来刺耳的惊叫声、呼救声和凶兽捕咬的撕扯声。
凝烟常年与西陆人来往,知道这种叐人的存在,也听说其先祖与魔族颇有渊源,因此后来迁移至西陆之后、依旧保留下来了部分不具攻击力的魔性。叐人灵智低下,万年以来,只作为西陆贵族所驱使的奴隶存在,且其形态虽丑恶,性情却相对呆愚平和,从未有过伤人吃人的事件发生。
而眼前的这一切,截然颠覆了凝烟以往的所有认知。
淳于琰催动神识,将手中炎天链的火焰燃至极限,一面对凝烟示意道:“看那边墙上的缺口,外面就是海面!我挡住他们,你找机会跳出去!”
凝烟自小在水边长大,又精通水系功法,一旦入海,想要脱身应是易如反掌。
她越过焰屏,望向四下跳窜、将顶壁撞得碎砾直落的疯狂叐人,咬牙摇了摇头,“要走一起走!”
淳于琰侧头看了她一眼,凤目中笑意戏谑,“怎么,真被我胡诌的几句话打动了?你倒是被我想像的更容易骗呢。”
凝烟在炫灿焰火的光影交错间转过头来,紧抿的唇线微微颤动,“不是想看我哀怨委屈的模样吗?不是想让我倚靠一回吗?”她眸中烁光盈盈,似怒似怨,“今日你若抛下我,你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淳于琰面上笑意更深,“都说是骗你了的,你倒认起真来了。”
一面说着,一面转动炎天链织出的火圈,另一只手将凝烟猛地拽向外墙的缺口处。
凝烟其实也很清楚,叐人不同旁物,骨血中的魔性对神力有着自然天生的消抵作用,因而单凭个体力量相搏,很难有取胜的把握。她此刻与淳于琰二人架出防御抵抗,迟早会有力气耗尽的一刻,找机会逃离确实是最明智的选择。
凝烟一手执剑,一手扳着缺口处的断垣,“要走可以,但我们必须一起跳!”
淳于琰扫了眼那分明只容得下一人通过的缺口,牵唇笑道:“怎么?真愿意跟我同生共死?”轻叹了口气,点着头,“好,当然一起跳。你先跳,我随后就来。”
凝烟心中弥散着莫名的不安,“你莫要骗我!”
淳于琰一本正经地说:“你擅长操控水灵,总得你先下去用海水布个结界什么的我才好跳是吧?”
凝烟思索一瞬,觉得淳于琰说得也不无道理,咬了咬牙,“好!”
她挪到缺口处,将神力发挥到最大极限,自剑中迸发出一道道耀眼的光界,击向依旧疯狂向他们扑击着的叐人,随即身形一缩,从缺口中跃了出去。
凝烟身体刚刚跃出,便听见壁内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是什么重物猛烈撞击过来的声音。
是了,集两人之力设置出的防御结界才堪堪挡住了那些叐人的攻击,一旦她抽身离开,淳于琰岂不是沦为了虎狼之食?
这个道理,难道她不明白吗?
还是说,她明白,淳于琰也明白,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在明明懂得这个道理的情况下,还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他是凌霄城中的浪荡公子,是暗藏野心的弄权人,是为了达成目的可以放弃一切、自私而又冷酷的男子……
凝烟的身体朝海面下坠着,脑海中翻涌着过往的一幕一幕。
甘渊大会初相见,他施尽诡计,烧破她衣裙,被她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那时她想,四大世家的子弟里,怎么会有这般下作的人物?
哥哥将慕辰王子带去了梧桐镇,他重伤未愈面色苍白地赶了过来,低声下气求她帮忙营救慕辰。那时她想,人虽下作,却也勉强算是重情重义。
去梧桐镇的路上,他孤身引开禁军追兵,自小养大的坐骑极欢鸟因此惨失左翼,他隐忍悲伤,故作轻松地对她笑道:“这样也好,省得再跟着我颠沛流离……”
为了说服她宽延慕辰在梧桐镇养病的期限,他第一次袒露心扉,将他幼时的经历与因此而生的抱负那般恳切真诚地展示于她面前。
那时,她也曾想过,自己跟他,还真是同类呢。
百岁节那晚,她鼓起勇气,撇下慕晗,邀他一同入阵寻宝。
他没有拒绝。
她满怀着欣喜,甚至想着,若他愿意,便是违逆了皞帝和父亲的意愿,与他抛开一切、浪迹天涯,她也是肯的……
可事后他却只淡淡笑道:“若非百里小姐屈驾相陪,今夜我必当无法入阵襄助大王子。如果慕晗王子因此动怒,小姐大可将罪责推到我身上,便说是我以武力相迫也不为过,反正我这名声,呵呵,也就那样了。”
凝烟狠狠地闭上双眼,聆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和海浪声。
跟从前一样,她恨透了淳于琰的笑。
那淡淡的、夹杂着戏谑与自嘲的笑意,牵起凤目下的泪痣,灼得她心口发痛眼角发酸。
适才跃下的一瞬前,光影闪动间,他也是带着同样的笑意,望着她。
“怎么?真愿意跟我同生共死?”
“当然一起跳。你先跳,我随后就来。”
凝烟遽然地睁开了眼,手中长剑奋力钉向土壁,另一只手操纵身下海水聚集成练,借力急速向来处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