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身为四世家之一莫南氏的嫡孙,但论资历和经验、并不能与息扬等老一辈的将领相比。只是他身份贵重,为人行事又称得上稳重大气,在朝内军中都一直颇受上位者的器重。而自从上一次方山雷在朝堂上针砭时弊侃侃而言、力排众议地反对与列阳议和之后,皞帝也开始逐渐注意起年轻一辈中的出类拔萃者,并逐一委以重任,大有为朝堂选拔贤才之意。在这种情况下,宁灏的上任,便似乎也成情理之中之事,并不曾引起什么太大的震动。
只有青灵心中明白,皞帝的这一安排,还有着针对她的一层暗意。
宁灏到了凭风城,自然免不了到御侯府中拜会。
百里誉照例称病不出,把接待访客的任务扔给了儿女。百里凝烟遂在花厅设下便宴,前几日回到了府中的大泽世子,也一应前来作陪。
出乎意料的是,除了随行的心腹之外,宁灏还带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淳于琰。
淳于琰摇着折扇,望着厅外园中的景致,啧啧赞道:“这个时节的大泽,果然是极美。”
凝烟垂眸盯着手中的茶盏,想起上次他来凭风城找自己处理玄铁之事时,也是同样的季节,而他也似乎说过同样的话。如今再回想起来,此人口中之言,怕是从来也没走过真心……
洛尧留意到妹妹的沉默,遂接过话寒暄了几句,又向宁灏询问有关驻军的事宜。
几人皆出身世家,各有各的精明,表面上俱将言行控制得十分得体,一时间,花厅中的气氛也算得上是和睦融洽。
洛尧听闻宁灏有意在凭风城中置下居所,便道:“莫南氏在城中的私宅离西港太远,你平日巡视海防出入恐有不便。”看了凝烟一眼,“我们在麒符街那边不是有处空置的宅子吗?宁灏兄一个人用的话,应该还算宽绰。”
凝烟淡然颌首,“若是莫南公子不介意的话。”
宁灏喝了口茶,客气一笑,“世子有心了。我暂且还是先住在自家的宅子里好了,下人们做起事来要方便些。若是以后受不了车马劳顿,再来向世子求宅子不迟。”
他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随随便便地住进百里氏的宅院。谁知道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妖术迷障阵法?
洛尧亦不勉强,笑道:“当然。”
一旁的淳于琰摇着扇子,“宁灏来凭风城虽是为了军务,但府中平日少不了有访客出入,自然是住大点儿的宅子更合适。”话锋一转,看向洛尧,“听闻城中潇湘阁的舞姬甚为出色,还有从西陆请来的异域美人,世子哪天有空不妨引荐几位,由宁灏做东,在他府里设一场歌舞酒宴如何?”
洛尧勾了下嘴角,不置可否。
倒是身畔的凝烟脸色一黯,将茶盏重重地往案上一搁,瞥开目光,似有愠色地望向了窗外。
这时,念虹匆匆走进厅内,弯腰在凝烟和洛尧身后压着声音禀道:“不好了,少夫人过来了!样子看上去挺凶的……”
话音未落,青灵便已大步地踏进了厅门。
她穿着一身绛色长裙,衬得肤色愈显白皙,面上神情冷若寒冰,视线直凛凛地落到了莫南宁灏身上。
淳于琰起身挡到青灵面前,笑嘻嘻地说:“帝姬别来无恙啊?”
青灵抬头看见淳于琰对自己施眼色,却不予理会,径直绕过他走到洛尧面前,挤出丝笑,“府里来了客人,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要不是她让逊一直暗中留意着侯府动静,只怕是无从知晓宁灏来过此处。
洛尧伸出手,拉着青灵在自己身边坐下,亲自斟茶送到她手中,柔声道:“都是些相熟的朋友,便宴闲谈,不想打扰到你休息。”
青灵接过茶,冷冷一笑,“嗯,确实是相熟的朋友。熟的很呢。”
宁灏倒比青灵沉得住气,起身行了个礼,“帝姬。”
青灵不说话,也不回礼,完全无视对方地低头喝着茶。
花厅中的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
少顷,宁灏便起身告辞,洛尧亦不挽留,亲自将他与淳于琰送出了侯府。
留下来的凝烟盯了青灵半晌,蛾眉微蹙,“不管你之前跟莫南宁灏有过怎样的过节,他今日既然递帖子上门拜会,便是百里家的客人。且不说你这样的做法有失风度,就算是为哥哥着想,他今后在军营中少不了要跟莫南家的人打交道,你就不该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凝烟虽是青灵的小姑、要尊称她一声嫂嫂,但实际却比她的年纪稍大一些,且又是从小操持家族生意历练着长大的人,行事冷静干练,讲起话来也极有主事者的风范。
青灵把玩着案上的茶碟,耐心地听完凝烟的训示。
跟从前一样,对着百里凝烟,即便是她一直甩着冷脸色,青灵就是能直觉地感觉到她对自己并没有恶意,潜意识地、就是没有办法对她发狠。
她站起身来,笑了笑,“我以为我已经做得够好了。刚才,要不是淳于琰挡了我一下,我恐怕早就已经动手了。”
语毕,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青灵碰到了恰巧送客归来的洛尧。
两人沉默对视了一瞬后,并肩往后院的方向走着。
洛尧虽然回了侯府,却没有搬回青灵的寝院,而是在靠近书房的院子里、另外收拾出一间卧房用作己用。为此,青灵的女官胥娣曾数次找他谏言,方才又定下了每逢月初、月中和月末必与青灵同房的规矩。
青灵对胥娣感到无比头痛,每次看到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皞帝,心情便无论如何再轻松不起来了。
此刻她走在洛尧身畔,见他迟迟不开口说话,寻思着是否该为胥娣搞出来的事情道一声歉、顺便表明自己的立场,刚一抬头,却对上了洛尧那双凝望着自己、光泽潋滟的琉璃眸。
洛尧迅速移开视线,勾唇微笑,“师姐怎么心事重重的?是为了刚才没能跟宁灏动上手而感到失望?”
青灵“哼”了声,“我又不是傻子,选在这种地方跟他动手。”
“既是如此,那你刚才去花厅做什么?”
他刻意瞒下宁灏登门的消息,就是不想让青灵平白生上一回气,却不料她还是自己找上了门来。
青灵想起适才凝烟对自己的质问,又思及洛尧为了自己的一句暗示便十分体恤地配合了这么长时间、据说私下还被御侯斥责过,心中确实多少有些愧疚,遂道:“若是让你失了面子,我向你道歉。只是我每次想到害了四师兄的人还活得这般逍遥,心里就总是觉得不甘。”
她在一株枝繁叶茂的桂树下驻足,抬头望了眼头顶枝叶间的光影、随即又垂下,手指抚上树干,指尖轻轻抠着树皮,“我也明白,自己现在什么也不能做。杀不了慕晗,也杀不了莫南宁灏……可我就是不想见他们开心,就是想叫他们不痛快!你大概觉得我很幼稚,可刚才看到他因为我的出现、一脸的尴尬无趣,我心里便觉得畅快……”
她感受着指下树皮粗糙的纹路,想起崇吾天元池畔那颗孤零零的杜英树,语气不觉渐转黯然,“想杀我的人,虽然是方山王后和慕晗,可出手的人,却是莫南宁灏。若不是为了救我,四师兄就不会死……”
直到现在,她有时都依然不敢相信,她那笑容温和、风姿卓越的四师兄,怎么就化作了一棵无声无息的树了呢?
洛尧走近青灵,抬手摁在她肩头,宽慰地轻抚了几下,“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你真的杀了慕晗和宁灏,也未必能让自己从此解脱、不再对四师兄心存愧疚。师兄性情淡远,绝不愿见你终日活在仇恨与煎熬之中。”
青灵没有避开洛尧的安抚,却似乎并不接受他的观点,“杀了他们是未必能让我从此解脱,可不杀他们,我一辈子都会觉得欠着师兄,一辈子都会心里不安!”顿了顿,语气中染上一丝悲苦,“这么长时间,我连回崇吾的勇气都没有。师父和大师兄他们,嘴上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心里怕是对我失望的很……”
权欲熏心、朝争利夺,还连累四师兄丧命……
洛尧揽过青灵,似笑非笑地说:“你既对仇人存了杀心,表面上就该对他们愈加客气。像刚才在花厅里,你把恨意摆到明面上来,万一哪天真得了机会杀了宁灏,你岂不成了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青灵撑开身,狐疑地瞅着洛尧,“你是说……”
洛尧眼中泛着狡黠,“我是在教师姐如何杀了人还能摆脱嫌疑的第一步。”
青灵觉得自己被戏弄了,冷起面孔道:“你当然是个中能手!一面挑起朝炎和列阳的战局,一面又假装劳心劳力地‘为国分忧’,还骗了个军职来彰显自己的忠义,就是好让人找不出弹劾你的说词是吧?”
洛尧单手撑着树干,唇角弧度透着逗趣的意味,“师姐把我看得这么透彻,怎么轮到自己演戏的时候,就那么沉不住气?”
青灵呼了口气,仰头瞪了他一眼,“你与其教我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还不如跟我联手,把莫南宁灏一剑杀了、抛尸西海,也算是全了你身为崇吾弟子的本份!”
洛尧嗓音清朗地一笑,倾身靠近了些,“好啊,今夜三更时分,我在后花园等你。清早海水涨潮,最方便抛尸灭迹。”
青灵知他是在说笑,遂恼怒地推了他一掌,头也不回的迅速走开了。
洛尧被青灵一推,顺势靠到了树干了,头顶上盛放的金桂被震得簌簌而下,宛若骤然降落的一场花雨。
不知从何处走出来的凝烟缓缓行至树下,沉默地注视了兄长片刻,“哥哥不是真的要为了她,跟莫南氏为敌吧?”
洛尧低头掸了掸身上的桂花,半晌,抬起头,揉了揉妹妹的额发,“与莫南氏为敌,对她有什么好处?刚才你不也看到了,连淳于琰都在拦着她。”
凝烟缄默一瞬,问道:“那你为何还要跟她说那样的话?”
洛尧心中怅然苦笑。
还能为何?不就是看不得她忧思沉重的模样、想法设法要宽慰她逗趣她吗?
这种近乎身不由己的在意与放不下,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悲……
凝烟还在等着他的答案。
洛尧笑了笑,曲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下,“你这丫头,偷听兄嫂私语不说,还敢连番质问。”站直身,越过凝烟离去,“罚你自己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