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红烛熠熠,金壁生辉,玄纁轻扬,贵客笑语,一派喜庆之色。
虽说只是纳娶侧妃之礼,但一则慕辰身为朝炎皞帝的嫡长子、又是第一次纳妃,礼数仪式上自是不能太含糊。二则,新娘的家族安氏是凌霄城豪族之一,单论财力、甚至可以与东陆的四大世家相提并论。时值族长独女出嫁,当然免不了拿出实力,极尽奢华之能事。
安氏族长体弱多病,如今族中的大小事宜者,皆是由三公子安怀信里外操持。安怀信为人精明,又擅交际,借着妹妹出嫁的机会,把凌霄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了来。所以虽是正值战时,婚礼又办得有些仓促,殿中喜庆热闹的气氛却是无从挑剔。
殿上高坐的有方山王后、安氏族长、殊雩长帝姬等长辈诸人,下首坐着二王子逾均,特意从弗阳赶来的阿婧和莫南诗音。攸宁和哲成两位年幼的小王子,也各自随母妃坐在了席间。
纳侧妃的仪式,要比娶正妃的简单许多。既不用上日月顶祭拜,也没有烦冗的婚礼章程需要完成,整个过程,只以饮宴及接受恭贺祝福为主。
慕辰和安怀羽皆着一身绛色婚服,向长辈们行完礼敬完酒后,又依次到各个席位前,与其他宾客见礼。
几位王子自是说了许多吉利的祝贺话,举杯向新郎和新娘敬酒。轮到阿婧的时候,她也笑盈盈地握着酒盏,“王兄、嫂嫂,祝你们幸福美满,永俦偕老!”
安怀羽以前跟阿婧也有过接触,但阿婧性子骄傲,择友又一向挑剔,根本就没把安怀羽放在眼里过,眼下被她这般亲切地唤了声“嫂嫂”,安怀羽原本就因为羞涩而忐忑不安的情绪愈加乱了起来,红着脸、轻声细气地说了句:“多谢帝姬。”
慕辰饮完杯中酒,又体贴地取过安怀羽手中的酒盏、替她饮尽,对阿婧微笑道:“祝福收下了。你也少喝些酒。”
他今晚一直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绯红的婚服衬得人面白如玉、眉目若画。安怀羽偶尔抬眼偷视一瞥之下,只觉心跳如鼓,神思恍惚。
阿婧旁边的莫南诗音也款款站起身来。
她纤指抚盏,举止一如既往的文雅,声音亦是娇莺初啭般柔软,“殿下、怀羽,恭喜你们了。”
单看五官,诗音并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然其言行落落大方、温柔有礼,气质中又有一种名门贵秀的优雅闲适,让任何与她接触过的同龄女子都不自觉地心生倾羡、自叹弗如。
安怀羽想起自家兄长的叮嘱—“莫南诗音跟大王子的婚约一直没有正式解除过,将来会怎样,咱们谁也都不知道。所以你同她相处,须得存着份恭敬。莫说她以后极有可能成为大王子的正妃,单凭她是莫南氏的嫡女,就能在身份上压你一头。咱家虽说是有钱,可背后也只被人唤作暴发户,倒底比不上四世家从上古时代就传承下的那份荣耀。你能嫁入王室,已算是高攀。”
安怀羽性子软弱、不喜争强好胜,听了兄长的告诫,纵然心里也有些不大舒服,却也未曾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结。
于是此刻也含笑向诗音回礼,“多谢诗音姐了。”
诗音的目光在慕辰面色停留一瞬,彼此颔首饮酒,皆姿态随意大方。
慕辰携安怀羽离开后,诗音重新落座。阿婧侧过头来,瞅了诗音一眼,“你还好吧?”
诗音执壶为自己添酒,浅笑道:“有什么不好的?我若真关心他,便会盼着他好。他这门亲事订得有利,我也是真心祝贺他。”
阿婧撇了下嘴,心下暗道,你不介意,是因为王兄纳的只是个侧妃,若他现在娶的是正妃,你怕是也要捉急抓狂!
可说到捉急抓狂,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这段日子因为青灵订婚而生的各种心绪纷杂,好不容易略略轻松下来的心情,又沉闷起来。
被罚回凌霄城的方山渊也来了婚宴,正跟淳于琰和安怀信拼酒笑谈着,眼见慕辰和安怀羽走来,忙起身上前敬酒。
淳于琰和安怀信也是精于交际之人,跟方山渊凑在一起,场面话自然说得热络起兴,玩笑打趣亦是不绝。
方山渊见慕辰一直帮安怀羽喝酒,遂嚷道:“殿下这样可不行!你要是喝醉了,待会儿洞房花烛怎么办?”夺过杯子塞给安怀信,“你这个做哥哥的,也不为妹子新婚之夜的幸福着想。来!换你喝!”
安怀信呵呵笑了声,接过酒杯,爽快地一口饮尽。
一旁的安怀羽含羞垂目,脸红的好似红烧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怀信瞧出妹子的尴尬,生怕方山渊那小子再出言调侃,忙换了个话题问慕辰:“怎么青灵帝姬没有跟殿下一同回凌霄城?”
慕辰淡然笑了笑,“若让她专程为此回来一趟,免不了还要同请浩倡和慕晗。毕竟是战时,太多人临阵撤还,终是不合适。”
安怀信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的方山渊又笑意促狭地接过话去,“我说安老三,你没事打听青灵帝姬干嘛?她现在可是大泽世子的人了!人家世子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就凭你这嘴脸,也敢跟他抢女人?话说连我大哥想抢都没抢到,你小子,就更别痴心妄想了!”
方山渊素日放浪形骸,此刻又喝着喜酒,说起话来愈加肆意。加之他跟安怀信平时就十分熟稔,打趣挖苦亦是常事,所以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倒是淳于琰迅速地扫了慕辰一眼,握拳在渊的胸口击了一下,“你小子少口无遮拦。仔细这话传到你大哥耳中,少不了叫你吃苦头。”
方山渊攘了淳于琰一把,“我挤兑安老三,你帮什么腔啊?还是不是兄弟啊?”
淳于琰扯住他的袖子,“光耍嘴皮子算什么能耐?有种再来拼酒,不信灌不倒你!”
说着,便拉着渊回席位上喝酒去了。
安怀信见慕辰脸上虽还挂着笑、人却明显沉默下来,只道他出身尊崇,人又极温文雅致,怕是十分厌恶方山渊的粗言鄙语,便打着圆场说:“渊那小子就这样,喝点酒就聒噪起来。待会我和淳于琰联手灌他,一定不让他再开口瞎叨叨!”
婚宴一直持续到夜半时分,宾客才各自散了去。
新娘敬完酒,就由侍女服侍着退去了寝殿。慕辰则留在外殿,亲自将客人逐一送离。
诗音站在殿阶下,披上侍女递过来的雪羽紫鸢织锦斗篷,远远瞧见慕辰送走了最后几名宾客,方才姗姗上前。
自小相识,青梅竹马,无数次地一同谈诗论赋、赏花品茶,到后来订下婚约,他一直是她心中托付终身的对象、此生必不或缺的唯一。然而莫南氏的倒戈,最终将两人推到了尴尬的对立面上,无情地击碎了她曾经有过的甜蜜期待与憧憬。
慕辰复位后,两人也曾见过几次面。
表面上,慕辰依旧一如从前的温和淡雅,对诗音急切的解释和歉意都予以了客气的接受。
他一向理智,自然也不至于把莫南族长的决定归罪到他孙女身上。
然而诗音却在他的深邃双眸中,捕捉到一种与往昔截然不同的幽暗,看不穿、猜不透,陌生的让她心惊。
她直觉地意识到,慕辰,早已不再是自己从前所熟悉的那个男子……
诗音盈盈行礼,抬起头,“殿下什么时候回氾叶?”
慕辰说:“明日午后便走。”
诗音点点头,示意身后侍女奉上一个匣子,“我之前奉命陪阿婧去了弗阳,没能来得及当面向青灵道贺。过几日,又是她的生辰。所以特意备下了一份薄礼,烦请殿下转送到她手中。”
诗音身为世家嫡女,又因自幼丧父而比同辈的贵族少女更心智早熟些,一直都十分懂得处理各式的人际关系。如今青灵和慕辰已是公开结盟的兄妹,诗音再怎么顾及阿婧的面子,也必须以更亲密的态度来对待青灵。
慕辰让侍从收下礼物,“费心了。”
诗音略迟疑地靠近了些,垂目轻声说:“还有,上次鄞州铸鼎台的事,我听爷爷提过。我大哥他……他并非有心要伤害青灵。”
慕辰淡淡颔首道:“前几日莫南族长见过我,也同我解释过。”顿了顿,看着诗音,“宁灏的事,与你无关。你无须总为家人做过的事而自责。”
诗音也仰头去看他,见夜色中他眉目若画、神情温和,不觉心头滋味万千,既有些许薄薄的苦涩,又有几分隐隐的甜蜜。
她想起爷爷信中所说的那些话,骤生出几许勇气,低低道:“可我的命运,终是跟莫南氏绑在一起的。爷爷向你提议的那些事……还望你,能考虑一下。”
语毕,面色微微泛红。
慕辰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你觉得,我还能再信他一次?”
诗音抬起眼,目光中蕴着一抹忐忑焦灼,语气却是坚决,“是,你可以相信他。”顿了顿,“就算你不愿信他,也请相信我。从前是我大意了,以后,我绝不会让同样的事再发生!”
慕辰凝视她一瞬,继而移开目光,轻声道:“莫南族长说的事,我会考虑的。夜色已深,你还是快些回府吧。”
说完,他转过身,欲拾阶而上。
诗音脑中一乱,分不清是欣慰是释怀还是别的什么,只禁不住伸手拉住了慕辰的衣袖,随即又迅速地松开。
指尖滑过的大红婚服,在月色下泛映着一种苍白的光泽,令她口中陡然生了苦味。
说是不介意,可其实,又怎能不介意?
只不过,一早就明白,他不可能只属于自己一人罢了。
半晌,诗音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响起,
“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