禺中国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加上与氾叶之间,还有另外一个小国钟乞。钟乞虽只是弹丸之地,然而在上古时代,却是魔族的都城,终年云雾缭绕、暗藏噬神之气,其本身,就是一道迷障。
皞帝听几名将领汇报完前锋斥兵传来的讯息,问慕辰道:“你怎么看?”
慕辰说:“单论兵力,禺中绝不会是朝炎的对手。然而他们在地形上占有优势,又一直与九丘暗有往来,若是借以妖术设下迷阵,未必不能与我大军抗衡。”
皞帝点了点头,指着舆图上几个地方对副帅息扬吩咐道:“这几处关卡至关重要,务必严密布防,阻断禺中和九丘的接触。”
青灵顺着皞帝的手势望去,见其中一处,正是自己曾去过的梧桐镇。
也不知,纤纤在那里可还好?
皞帝又对慕辰说:“你师从凌焕上君、擅长阵法,此番便跟息将军他们一同南下,主导破阵之策。”
慕辰领命,“是,父王。”
皞帝又和众将讨论了一些事宜,遂命他们退出了营帐,单留下了青灵一人。
他踱至案后,慢慢坐了下来,抬手揉了揉额头,吩咐侍从奉茶入内。
青灵从侍者手中取过茶盏,亲手递给皞帝,十分乖巧地说:“父王,喝茶。”
皞帝略显疲惫地笑了笑,接过茶喝了口,笑道:“还是女儿好啊。”
身为父亲,又是一国之君,在儿子们面前,难免要维护坚毅威严的形象,可对着女儿,再强悍冷酷的心,也会稍稍柔软下几分。
然而,柔软过后,又无可避免地要再回到复杂而理性的权力调衡。
“你递上来的减税建议,我已经看过了。想法好倒是好,只不过眼下正打着仗,国库吃紧,不论是氾叶的税、还是朝炎本地的征收,都暂时减不得。”
青灵抬手为皞帝捶着肩背,“可我仔细查过帐目,之前氾叶王室亏空巨大,加上如今原有的吏制又被打破,想要按原先的比例来征收赋税,怕是不容易。”
皞帝气定神闲地一笑,“怎么?遇到一点困难就退却了?要是怕麻烦,大可退位让贤,回朱雀宫等着嫁人好了。”
青灵手中动作一顿,连忙道:“我哪儿有退却了?我说什么都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皞帝沉吟了会儿,说:“财政上的事,最为复杂。你手下虽然有些人帮忙,但毕竟出身小门小户,做事难免迂腐。方山修跟我提了,说想让他的侄儿过来帮你。终归是四世家的孩子,有什么需要协调关系、或是你拉不下脸去做的事,就交给他去办好了。”
青灵捶背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她斟酌了片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方山族长的侄儿?父王说的是方山渊吗?”
皞帝也装作没有觉察到青灵的异样,只说:“不是他。那小子,上次居然把京中的姬妾给带到军营里来了!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说起来,这方山氏族中子弟虽多,真正可堪大任的却是寥寥可数……”
方山渊因为私携女子随军而被撤职一事,本就是慕辰借红月坊设下的计谋,青灵自是了解原委,遂没有趁机再火上浇油地进言几句,只轻轻点了下头表示赞同。
皞帝又继续道:“方山修举荐的是他另外一个侄儿,叫方山济,年岁比阿婧还小一些,性子又有些胆小腼腆。”顿了顿,“不会妨碍你做事的。”
青灵一时拿不定皞帝是出于“补偿”方山氏的心理,还是为了平衡权力、不让自己和慕辰一方独大,才做出的这个决定。
帝王心术,恩威并施,权谋博弈。
眼前的这个人,终究是东陆的帝王,是将所有人操控于棋盘之上的一国之君。她把握不准他的想法,便只能低声应允道:“我知道了。”
这时,有近侍进来禀报,“陛下,长帝姬在帐外叩首不断,要求见陛下。”
皞帝蹙起眉,沉吟片刻,叹了声气,“罢了,宣她进来吧。”
又对青灵说:“你先回去吧。”
青灵起身告退。出帐时,恰与正入帐的顾月长帝姬打了个照面,见她额头红肿一片,似已有淡淡血迹渗出。
青灵曲膝行礼,“姑母。”
顾月面色苍白,素衣沾染着尘土之色,目光凄苦中又夹杂着一丝殷切地望着青灵,“你是青灵吧?真是个出挑的孩子。”
青灵默然地笑了笑,再施一礼后,退出了大帐。
顾月眼中的祈盼之意,她怎能不懂?
可即便是她这个圣宠正盛的帝姬愿意在父王面前帮忙求情,也是于事无补。
皞帝一统东陆的雄心,又岂会为了区区血脉亲情而放弃?
天家的亲情,本就是,变幻莫测脆弱不堪,虚伪的、叫人心寒……
青灵缓步行于军帐之间,思绪一时有些飘忽流离。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片刻,幡然回神之际,发觉自己竟到了大营中的一处操练场地。
场上围站了二三十名军士,看铠甲衣饰,皆是稍有品级的中等将领。
被围在中央之人,也穿着玄铁打造的墨色薄甲,发髻亦以皮革所制的发带随意绾束,单看装束、与其他将领并无区别。然则美目妖娆,霞影身、流云姿,生生将周围一干人等衬成了毫无颜色的背景。
他微微含笑,手中冰剑凌空而点、划出水汽凝聚的图形,像是在向众人演示着什么。
在场将领表情专注,目光紧随洛尧剑指,一面点着头,一面发出赞同的喝彩声。
这场景,让青灵不禁想起了从前在崇吾天元池畔,自己与三师兄、五师兄、还有洛尧一起修炼功法的场面。
凌风练得最认真、态度也最严肃,自己和黎钟的对练则更像是小孩子吵架,打着打着就变成了口头上的较劲。洛尧练功,虽然亦是如凌风一般的专注投入,但看上去却总能给人一种闲适轻松的感觉,姿态翩然、笑意恬淡,偶尔随意说笑几句,便能让气氛立刻欢畅起来。
青灵远远地望着洛尧,心中泛起似怅惘似酸涩的滋味。
以前想不明白师弟为何总能那般悠哉,现在细究起来,他虽出身世家,却是独子,不必经历兄弟相争、手足相残的痛苦。少时虽因父母失和而伤过心,但毕竟双亲健在,对他又都是极为维护,至少,没动过拿他当棋子的念头。唯一的妹妹,跟他关系似乎也是很不错的。
不像自己,从前因是孤儿,有些不甘倒也罢了,如今找到了亲人,却反而活得更加苦楚……
青灵默默地叹了口气,正想转个方向离去,却听见身后有人唤道—
“帝姬。”
她循声回望,见方山雷一身戎装,缓步踱至了自己身畔。
她颌首见礼,“方山公子。”
方山雷神情似有些紧绷,口气却还算沉稳,“刚才在陛下帐中,没能有机会向帝姬道一声恭喜,现下便补过了。”
青灵亦觉微微尴尬,笑了笑说:“方山公子客气了。”
沉默了会儿,方山雷望向场上诸人,“大泽世子,确实是有令人艳羡的才智。在甘渊大会上力压群英、拔得头筹,为人处世又极懂得拿捏分寸,几乎没有人会不喜欢。”
他这几句话虽然说得艰难,但也并不违心。
作为家族未来的继承人,他和莫南宁灏、淳于珏一样,自小在长辈名师淳淳教导下、学习待人接物处理各种事宜,如今也都算得上是沉稳干练之人。
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也养就了一种独有的骄傲,一种凌驾于大多数人之上的优越感。
所以像洛尧那样,说起话来迎合人心、面面俱到,跟各色人等都能谈笑风生、打成一片,是方山雷完全无法想像、也绝不可能屈尊做到的事。
青灵浅笑,“没有人会不喜欢?世上哪儿有这样的人?不管什么样的人,总会有招人嫌的地方。”
方山雷握在身后的双手紧了紧,慢慢侧头去看青灵,但见她眉宇间神色淡淡,似有一丝不以为意。
方山雷按捺至心底的念头又升了起来。
生在王族世家,自然懂得婚姻之事由不得个人心意的道理。皞帝执意联姻大泽,把青灵许配给世子,原本也是无法争议、无可逆转的结局。
方山修也特意叮嘱过儿子,青灵与慕辰结盟已是铁打的事实,不管之前方山雷与青灵有过怎样的交往,将来也只能注定成为政敌。
然而之前跟青灵相处的点点滴滴、离开凌霄城之前在红月坊中的约定,再连同此时此刻她脸上的表情,都让方山雷确信,抛开王权间的争斗,青灵心里更愿意嫁的人,是自己!
“青灵……”
他欲言又止,剑眉微拧,“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青灵抬眼。
方山雷的语气有些不稳,试探着问道:“世子毕竟也是九丘洛氏的人,与你有杀母之仇。你会不会……觉得难堪?”
青灵沉默了一瞬,移开目光,“杀我母亲的人是洛珩,又不是他。这一点,我还是分得清的。”
方山雷又道:“那为什么你看上去……似乎不大开心?”
从他的角度望去,青灵眼睫低垂,红润的嘴角紧抿着,白皙的侧颜中流露出一种异常动人的柔婉,让他的一颗男儿心竟莫名烧灼揪痛起来。
青灵却笑了笑,“哪儿有不开心?”随即岔开话题,四下张望着,“对了方山公子,刚才我大王兄不是跟你和息将军一起出去了吗?也不知他现在人在哪里,我还等着他送我回府呢。”
两人说话之际,却不知远处的洛尧已收起冰剑、向众将领交代了几句,慢慢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