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暗怒,却不露声色地说:“孤意已决,不得复议。”
尹泽明白他的意思,周王这是要施恩于自己,在朝中培植忠诚于他的势力,便不再退避,在众卿士不满的目光下毅然地接受了周王的封赏。
此年的炼气士之会就此落下帷幕,竟是没人看好的尹氏拔得头筹,尤其是名不见传的尹泽,一剑斩杀化气八层高手的威势深入人心,这一消息很快在街头巷尾传扬出去。
大会之后,周王与众卿宴饮,尹泽在各方奇异目光的注视下,虽然面色坦然,但是心里很不自然,中途就找个借口先行离去。
天色已暗,他没有直接返回尹府,而是先去了王宫之侧的守藏室,那里有他的贵人兼忘年交儋师。
儋师是收藏室大夫,素有贤名。
守藏室保管着上至虞夏下到当今的珍贵典籍,是天下最大的知识库,常有各国大夫前来求学,太史儋师作为此处的掌管者,可以说是天下之师。
尹泽是尹氏嫡子,却不受族人的重视。十年前的某日,他误打误撞走到守藏室,被浩如烟云的书籍吸引,沉迷在其中难以自拔,儋师见其好学,对他多有指点,还传了他一种炼气的法门。
十年间,尹泽每有疑惑便来求教于儋师,一来二去,竟结成忘年交,两人独处时异常地随意。
儋师正在掌灯夜读,见他到来,问道:“你去参加炼气士之会了?”
尹泽兴致缺缺地说:“是啊,还一不小心杀了人。”
儋师抚着雪白的长须道:“杀人有乐杀人与不得已而为之,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
尹泽白了他一眼,嘟囔道:“又是这一套,耳朵都起茧了。”
儋师不以为意,哈哈一笑道:“好吧,你的事我都知道,不就是拔得头筹么,有什么好得意的。话又说回来了,你这回却是卷入了是非之中,可得为将来的一切做好准备。”
尹泽摇摇头,苦笑道:“是啊,大王还封我剑绝之名,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这样一来,却是将我放在火上烤了。”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你还得多加修炼,以后或许有很多磨难,就当作磨砺吧。”儋师再一次抛出他的金句。
这样的话尹泽听过无数遍,随意地应承一番,又交谈片刻,便辞别儋师回尹府去了。
尹府位于成平街,在王城之中也算是最豪华的府邸之一,此时虽已入夜,但是府门打开,到处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尹泽刚到街口,就迎上前来寻他的仆人,原来是家主在召他,要为其摆宴庆功,众人都已齐聚,只差他这个主角了。
这番待遇让尹泽颇多感慨,当年因祖父尹异的要求,年仅四岁的他被接入洛邑,长期与父母相隔。
原本尹异对他甚是关爱,但是随着尹异年老,且政务繁忙,便无暇顾及于他,再加上尹松的排挤,使得他逐渐地被人冷落。
那时正逢尹固出生,留守尹地的尹言多夫妇也渐渐地遗忘了这个嫡长子。前段日子武公病重,尹言多前来探视,才惊觉自己还有个长子。
尹言多不受武公待见,长年在封地留守,但他心有不甘,有意于争夺家主的继承权,也经营了一些羽翼。此次来到洛邑,他见尹泽虽然俊朗,却不受家主重视,暗叹此子无能,父子重逢的场面异常冷淡。
尹言多的态度让渴望亲情的尹泽心中凄凉,他暗下决心,一定要让父亲刮目相看,因此才参加了成周的炼气士之会,最终一鸣惊人,让世人见识了他的锋芒,还得周王亲口封赐剑绝之名。
往昔的经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尹泽整理好情绪,随着家仆直奔尹府。
尹府的大门朝东而设,进入府邸,首先见到的是一片荷塘,荷塘之北才是巍峨的大殿。
一路上,众人见到这个以前被忽视的公子,纷纷为之侧目,尹泽不骄不躁,任凭众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不急不缓地进入大殿。
大殿中,一种尹家子弟都在,比如他的父亲尹言多和尹忪等几个叔伯,就连他的胞弟尹固也在。
尹忪等人脸色阴沉,看着尹泽好像生死大仇一般,倒是尹言多与尹固眉开眼笑,见尹泽进来,连忙相迎,不住地夸赞。
尹泽掩饰不住喜意,露出会心的笑容,向众人见礼后问:“父亲,听说祖父召我?不知祖父在哪?”
尹言多拍拍他的肩膀说:“父亲身体不好,已回房休息去了。我们这就去见他。”
尹泽自然不会推脱,随着尹言多向后院而去,尹忪等人则尾随其后。不多时,众人来到尹异的房外,经过通禀后,尹泽一人进入其中。
尹泽见到病床上的尹异,大为惊讶,在炼气士之会上获得魁首的喜悦全然不见。
他是多久没见过祖父了?当年那位魁梧的权贵竟然变成这样一位枯槁的奄奄一息的老人了,岁月不饶人啊。
尹异也看着这位许久未见的长孙,无限感慨,没想那个闹着要爹娘的孩童转眼间长大成人,还为尹氏夺得不菲的荣誉。
在婢女的搀扶下,尹异从床上坐起,虚弱地说:“你是泽儿?过来让我看看。”
尹泽应命上前,尹异抓住他的手,上下仔细地打量一番,连连道好,他喘着粗气说道:“泽儿,这些年委屈你了,你恨不恨我?”
尹泽岂敢不敬,回答道:“祖父多虑了,孙儿怎么会恨您,这些年的经历也是对我的磨砺。”
尹异听后颇为欣慰,拉着他坐到身边,和蔼地说:“这些年我确实疏忽了,但你能自己成才,可见你是一块难得的璞玉,倒是我瞎了眼睛。”
没说上几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尹泽急忙用元气为他梳理气息。
尹异缓口气继续说道:“我尹氏诸子资质平平,没有什么修炼天赋,如今天下纷乱,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祖父谬赞了。”尹泽关切地看着他。
尹异摇头道:“我一辈子南征北战阅人无数,没想到老来昏聩,差点错过你这块美玉,好在老天眷顾,如今也不算晚,死后也可以瞑目了。你要答应我,要好好照看我尹氏血脉,不求家族壮大,只求宗祀不绝。”
尹泽自无不允,当即对天立誓。
尹异见状精神了许多,让尹泽将诸子唤入,待众人见礼之后,尹异凝视着自己的子孙,心中纠结,脸色变幻。
良久,他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都来了,很好。我命不久矣,有些对你们说,就算是遗言吧。”
诸子神色戚然,连连劝慰于他。
尹异说:“我这一生辅佐周王,出使诸侯,外平戎族,内定叛乱,可以说不枉此生,如今走到尽头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唯恐后继无人,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他顿了顿,看向尹言多说道:“言多,你很不错,生了个麟儿,让我尹氏后继有人。”
听闻父亲夸赞,尹言多暗自窃喜,这是十数年来尹异第一次夸他,哪怕只是沾了长子的光也实属难得。
尹言多瞥向诸位兄弟,见众人神色不虞,尤其是备受父亲关爱的尹忪面沉似水,愈发地得意。
这一切都被尹异看在眼中,老人家的面容更加悲苦,他咳了一阵后说道:“我大限已至,今日就把家主之位定下吧。”
此言一出,诸子紧张万分,直勾勾地看着尹异的嘴唇,让旁观的尹泽暗自摇头。
“下任家主让言多继承吧。”尹异对众人的心思心知肚明,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尹言多欣喜万分,万千的期待化为事实,头脑都有些发晕,哆哆嗦嗦地谦逊道:“父亲,这怎么可以……”
尹忪等人更是不可置信,当场叫嚷起来。
此情此景,尹异悲不胜悲,摆手止住众人,缓缓道:“有泽儿在,我尹氏必然不会衰败,你们休得再争。我死之后,你们要兄友弟恭,言多主掌家族大权,忪儿你就回尹地去管理那边的事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