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颁下了庸租法令,每丁皆需纳赋税和服徭役。每丁需纳粟两石,绢二丈,如无参加徭役,则需纳四丈绢。若是风调雨顺,这税额也倒说得过去,但要是遇上天灾人祸,这赋税简直就是猛于虎,中原多有农户被逼得家破人亡的。
村里皆是渔民,平日捕鱼之后,将渔获换取粟绢作为税款。幸亏这鮀州渔产丰富,众人尚能坚持。但今日突然要缴纳十二丈绢替代徭役,纵然倾家荡产,也无济于事。
而今家人被捉去当了人质,人人却束手无策,村民闹哄哄的乱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干脆站出来当面大声质问道:“纪村长,说起这事全赖你,若不是把女儿许配给双六这外来小子,老老实实嫁给卢公当小妾,卢公怎么会催这税款,这庸租本不必纳这么多。”
一时间人群鼓躁,有人在人群中回骂:“放屁”二字。先前那人挺出身来,吹胡子瞪眼睛,要对方认错。顷刻间,村民大乱,两帮人捋起袖子,几乎要动起手来。
纪木城抓了席边一个装草药的瓷瓶掷向闹事之人,哐啷一声,吓了两帮人一跳,不由讪讪停下手来。纪木城这一下子动了气力,扯动了屁股,不禁龇牙咧嘴,呻吟了几声。
他趴在席上道:“贼娘的,想干一战的,等婆娘回来了,再干个够。如今人没救回来,自己却闹起内讧,你们是脑子长了石头吧。”
鮀州海域有一种灰斑大鱼,肉质鲜美,偏偏脑子里长了一块石头,受不了大响声。若想捕捉这鱼,渔民往往会在渔船一端放置铜锣,一个劲地敲打,那鱼头晕脑胀,便四处游窜,有时甚至会跃上船头,被逮个正着。所以此地骂人笨蛋,多用了这句俗语。
众人何尝不懂这道理,然而想来想去都是死路一条,大大小小皆是摇头叹气,无计可施。此时蒙蒙细雨又纷纷落下,纪木城的土屋容不了那么多人,蹲在院子里的村民,全然被打湿了衣裳,但无人有闲暇顾及。
蓦然一个少年跳了出来,我认得他,他唤作纪文炳,是纪晓霞的忠实跟班。据说当日我假成亲时,他很是大哭了一场。他愤然道:“如今无钱缴税,即便有钱缴纳,到时也得饿死冻死,不如我们杀了卢公那狗贼,一了百了。村长,我听说你从前当过海寇,曾经呼啸江湖,端是一把好手。你不如重操旧业,领我们一道行侠仗义去。”
一帮少年人听他激昂话语,纷纷应和,皆要跟着去杀了昏官,闯荡江湖。其实在村子里久了,我也听了不少关于纪木城的传闻。据说当年他也是一条汉子,吃的是大碗肉,喝的是大碗酒,干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只是纪晓霞娘亲因为帮众火拼,不幸身亡,他后来冷了心思,金盆洗手,带了几个部众到此归隐。我曾经悄悄问过这事是真是假,他只是敲了我的脑袋,哈哈一笑而过。
纪木城眼睛滑溜溜一转,呵斥道:“你小子灌了黄汤吃了迷药啊,瞎扯些啥!”
他怒气冲冲,挥手死命把众村民逐走。他平日在村里颇有威严,这么驱赶村民,无人敢拂他意,一个个讪讪离去。待村民走后,他叫我关上门,扶他趴到床上,且吩咐我悄悄去找村里六个长辈前来商讨计策。
于是这夜里,我需躲在屋檐下放哨,春寒料峭,冻得我直哆嗦。他们七人则关门闭户,躲在屋内不知谈些什么,一直扯到了四更天才结束。六个长辈悄声而至,又偷偷离去。
我入得屋内,鼻子遇热,连打了几个喷嚏。纪木城不待我擦拭鼻涕,便要我坐在一旁。
他细声道:“双六,我父女平日待你如何?”
我不迟疑,朗声道:“好得很。”
“你这小狲猢,这么大声作死啊。”纪木城朝我脑袋就是一捶,这一招,父女俩可谓师出同门,手段一模一样,只是当当爹的,气力更大,敲得我脑瓜子好生疼痛。
纪木城哀叹道:“我确实落草为寇过,那时正是年轻气盛,四处掳掠。什么吕宋、暹罗、倭国,我所到之处,人人得尊称我一声大王。后来晓霞她娘死了,我心灰意冷,带了几十个兄弟到此作寻常百姓。兄弟们有些无法忍饥挨饿,便重操旧业,于是最后只剩我们七人守在此地。”
“我们本来厌倦刀口舔血的日子,但看如今模样,实在不得不拿起屠刀。我想得很清楚,若是举旗杀了昏官,那是造反的事情,会牵连全村人。所以在此之前,我得问问谁愿意跟我过日子。若是不愿,我们也不勉强,送了银两,任由他们离开。”
“至于你,你今年才十四岁,毛还没长齐整。但我看你身手不错,若是跟我下海,以后说不定能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而倘若救出我女儿,我就将女儿许配给你,绝不虚言。”
“可是如果你害怕,不肯入伙,那不要紧。我送你锭银子。你趁夜遁走,远走高飞,莫受了牵连。”
这分明就是邀我入伙,前半段很是让人心动,可是后半截却让我心中一凛,这纪晓霞真要是当我婆娘,我这耳朵定然得扯坏了。然而救人要紧,再说了,看那卢公就是该死。
于是拍着胸膛爽快道:“丈人,我双六跟你火里来,火里去,水里来,水里去,绝不含糊。”
这句话我刚学不久,没想到派上了用场,心里很是爽快。纪木城咧嘴一乐,拼命揉我脑袋,把我的头发揉得杂如鸟巢。
他又道:“而今没有准备,冒冒失失动手,十有八九不能成事。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一举将昏官头颅斩下,拿来祭天。”
我听得兴奋,攥了拳头应和称好。
“那明日你跟了苏大头一同去镇里,咱们先来个投石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