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安无事度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日子越来越冷,山里的禽兽失去了踪迹,能寻到的猎物越来越少,有几天甚至颗粒无收。孩子们难免对我丧失了信心。反倒皇帝时不时掏出几个芋头,一下子又把孩子们勾引了去又跪又拜。我和皇帝闹翻了,这芋头肯定没我的份。不过李馒头心肠好,每次有的吃,老是偷偷藏了一点给我。
一个大白天,李歪嘴突然闯进将军府,说皇帝要领大伙去吃白面馒头,还说皇帝大人不计小人过,带我同去。听到有吃的,大家欢欣鼓舞,哪里会考虑真伪。再说,即便是谎言,他那病鬼能耍出什么幺蛾子。李歪嘴一再怂恿,李馒头一勇当先,大家也就跟着去了。我原本闹脾气不愿意去,李馒头一再催促,才无可奈何陪着去。
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有蹊跷,但说不出个所以然。也许是我多疑了,总是担心皇帝报复的缘故,让我无法信任他。
出了将军府,皇帝嬉皮笑脸在一旁候着:“今天有大臣派人送馒头咸菜来,咱们敞开肚皮吃个够。大伙先在脑袋上绑一条头巾做个记号,发馒头时好认人。”
话毕,一人发一根黄色的布条,大家想都没想就系在脑袋上。布条有点发臭,但听说绑着才有馒头派,自然得系紧些,别让它掉了。
“等下大臣到了,大伙一块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喊得越大声,馒头派的越多。众爱卿记得没有。”
鬼知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是啥东西,只是平常玩耍时,孩童也会编几句不三不四的歌谣。所以大家无心去理解含义,能牢牢背住即可。
蓦然,李歪嘴上气不接下气跑了回来,大声吼道:“到了,到了。”
皇帝喜上眉梢,高呼一声:“爱卿们,吃馒头去咯。”扬手带队赶上前去。
“冲啊。”李馒头两眼放光,跟着皇帝跑。于是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一路高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从山林中奔了出去,直捣官道。
是的,皇帝的领地距离官道不远,不消一顿饭的时间,一群人气喘吁吁赶到了路旁。路旁搁着一堆长棒,“咱们举了冲过去迎接他们,一边喊,一边舞棒,人家看得清,派的馒头也多。”
这算啥意思,这大顺国怎么那么多古怪的繁文缛节。
“皇帝,你不一起走吗?”
“朕是皇帝,有皇帝冲过去抢馒头的吗?你们先吃,我等大臣送过来。”
“李歪嘴,你也不走?”
“我我,我崴脚了,你们先吃,我揉揉,然后就来。”
“双六,你就甭管他们了,咱们吃馒头要紧。”
李馒头已经被馒头冲昏了头脑,提了棒子,一路耍,一路叫“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率领众孩子朝前奔跑。
“双六啊,我告诉你,我第一个到,我要吃五十个,不是六十个。我要吃够本。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官道一片安静,除了我们,没有别的人。李馒头像疯子一样,抢在最前面,欢乐而爽朗的笑声撒遍了寥寂的世界。我无论怎么撵都撵不上。
果然,在远处的拐角,绕进了一条长长的车队,两个皂衣大汉骑马引路。
李馒头见状,吼得更加尽力,跑得更加尽性,风卷起额上的头巾,在他脑袋上胡乱地拍着。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一个皂衣大汉策马近前,一道白光晃眼,不是白面馒头,却是长马刀一把。一刀斩下,李馒头断成两截。身断之刻,人还喊着“苍天!”
一刹那,我们四人收住脚步,不是派发馒头的吗,不给就不给啊,怎么要杀人啊!没等我们想出个所以然,那大汉又驱马袭来。我们连哭都忘了哭,抛了棒子四下逃窜。这人哪跑得过马,片刻便被赶上,两个小孩莫名其妙成了刀下亡魂。
结果了跑得慢的,他把我视为最后的目标。长刀旋转,当头劈下。我听到背后马蹄声近,已经魂不守舍,双腿发软,摔了一跤,居然恰好避开了这一击。这马刀也实在锋利,尽管没有击中,但是吹过的刀风,竟然割断了我一小茬头发。皂衣大汉狞笑转腕,马刀再次砍下。
碎发飘零,眼见我也要跟着去阎王殿报到。啷当一声,预好的刀起头落没有如期而至。扭头回望,另外一个皂衣大汉挺着长槊挡住马刀。
“老邢,你干吗?”
“霍敏基,你够了,你杀这么多孩子干吗!”
“孩子,你瞧瞧他们的打扮,看看头上绑着黄头巾,听听他们的切口,难道不是黄巾军!”我傻了眼,原来皇帝故意挖了火坑,骗我们往里跳。
“哼!”叫老邢的皂衣大汉瞪了霍敏基一眼,道,“一句黄巾军,杀了三个孩子,你和叛党有何区别!”
“你!”霍敏基怒气冲冠,咬牙切齿瞪着老邢。
正当两人相持不下,已经有六七皂衣人骑马追赶过来,领头的喊道:“两人都给我放下武器,下马!”
紧接着,有人把我扶起,带到领头人马前。我和另外一个孩子死里逃生,两人嚎啕大哭,万般情绪,不知如何表达。
“说,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在此作乱!”霍敏基朝我们恶狠狠地吼着,恨不得抽我们的筋,食我们的肉。
“有常校尉在此,哪轮得到你霍敏基造次!”
霍敏基讪讪然,立在一旁。
我见有人撑腰,深知如果不立刻把事情解释清楚,这脖子就留不住脑袋了。于是一五一十,将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
常校尉不表达意见,听完之后,皱着眉头叫获救的那个孩子也把原因说出来。孩子有点词不达意,但大致和我说得一样。
“你们把孩子领到老夫人那,让老夫人决定他们的生死。”
他咬咬嘴唇,随即叫来两人。他声音虽然低沉,但我听得清楚,“上山把那皇帝揪出来!”
我则和小孩蹒跚着,在老邢的照看下,朝车队走去。半路上,遇到李馒头的尸体。他眼睛睁开,嘴巴张得老大。我把他上下尸身接成一块,哭着继续走下去。
老邢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唉。“唉”字化成了一道白烟,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