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园的西阁着实阴暗,天儿不好的时候,晌午都有些昏昏沉沉的,甚至于要长日里点着灯。
萧因像是一个久困在山洞中的人,似乎再不知道外面的春秋变换了。她甚至都不大下到一楼了,她害怕再碰到那个目光污浊、神情呆滞的老内侍。
每天,采蘋会按点地从那个咯吱作响的楼梯下去,把食盒拿上来。再按点地把食盒送下去。
似乎,只有这件事能够隐约地提醒萧因,又一天过去了。
傍晚,萧因把棉被堆了堆,偎在床头,随手拿了本书翻看。
采蘋瞧见,把桌案上胶泥垛的豆灯端了过来,放在萧因床头的木格子上。
床边的窗户大约是没有关严实,总有风漏进来,豆灯一点昏黄的火光,曳曳的,似乎在随着窗外隐隐约约的埙声舞动。
萧因紧了紧披着的衣裳,越发觉得有些寒,明明是春暖季节,却总让她有一种秋夜的恍惚感觉。不光是因为冷,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
对,是埙声。
乾元十四年的时候,正是霜降节,她站在南宫门外,也是听到了同样的曲调。悠悠婉转,藏着淡淡的哀愁悲戚。
故曲重新得闻,竟是在这样的一种境况下。人生真是诡丽而荒唐。萧因暗自嘲笑。埙声似乎越飘越远,终于戛然而止。萧因有些怅然。
“咔——”窗户忽然一响,一个黑影闪了过来。
一阵风带过,小豆灯猛地一晃,几乎被带灭。
分明是一个着黑衣的男子!
“谁!”采蘋才从外间拿着食盒准备送下楼,迎头便瞅着一个蒙着面的男子越窗而入,不禁尖生叫道,“哐当”一声,手里的食盒坠地。
萧因立刻站了起来,却被男子伸手一拉,圈进了一个如铁铸成般结实的臂弯中。
“我是替芪兰世子送信来的。”男子把脸上蒙着的布一把扯下,低声说道。
萧因有些意外,此人竟是邓曜。
大约是他自个儿也觉得自己身为太子府都护,在这个时节冒着万难帮萧奂送信,实在是不大可能,难以让人信服,便很弱地又加了一句:“信我。”
想来是采蘋方才不防备的动静,惊动了院子里的黑甲卫。萧因听见了楼下开锁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嗵嗵”上楼的声音,还有“乒乓”的刀剑声。
小阁楼下窸窸窣窣的,大概已经被黑甲卫层层围住了。
整个西阁竟都有些震动。
“快。”萧因低声道,一面将邓曜推进了床幔里,放下层层的帐子。她紧了紧披着的长衣,从里间走了出来。
几个黑甲卫手执刀剑,从楼梯一上来,便要往里间冲。
“大胆!我是芪兰王女,你们是些什么东西,竟敢入夜闯本翁主的寝室吗?”萧因正色厉声。
为首的一个黑甲卫颇为倨傲,摆弄了两下手里的短刀,上前一步道:“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也是为了翁主的安全。还望翁主莫怪。”
萧因冷哼一声:“夜半手执利刃、硬闯内室,不知几位军爷奉的是哪位主子的命?冲着的,究竟是贵妃,还是我芪兰王庭呢?”
几个黑甲卫有些踌躇不前。
一时僵持。
其中一个瘦长脸的,讪讪地挪了几步,正好歪着身子,透过木格门望见里间:床幔已经放下了,厚厚实实的,瞧不出个所以然。
瘦长脸正准备迈步硬闯。
却见里间里的那个丫鬟掀起帐子,翻了翻床上的被子,把一只已经不热了的汤婆子拿了出来。
瘦长脸对着为首的黑甲卫使了个眼色。
“翁主说笑了,小人不敢。方才听到些动静,小人才上来查看。既然一切安稳如常,小人也放心了。”为首的黑甲卫摆了摆手,带着众人原顺着木楼梯退下。
又是一阵咯吱咯吱的震动。
老黄木门又是吱悠一声,然后落上了锁头。
萧因立在原处,听着院子里的窸窣动静终于消失了,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准备往里间走,才发觉腿都有些软了。
采蘋赶紧过去里间床头,小心地推开半掩着的窗扇。
萧因瞧见,床头窗洞上扒着一双手。一撑,邓曜又重新跳进了房间。
“方才真是好险,”采蘋小声嘀咕道,“幸好都护想得周全。”
萧因暗想,果然,他做了这么久太子府的都护,太子府养的这帮黑甲卫的行事,他自然最是清楚。
邓曜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信封上只字也无。
萧因伸手接过,一时紧张得有些微微发颤。信笺碰着手上尚未完全结痂的伤口,一丝刺痛。
信展开来,正是萧奂的字迹。
“西窗外小山坡上有一条隐蔽的小道,没几个人知道。我会派几个可信的人在那,以备万一,”邓曜低声道,“信,请翁主看完后一定烧毁。卑职也定会将翁主安然的消息带给世子。”
邓曜说完,转身要走,推开窗扇,却顿了顿,又转过头,叮咛道:“万事还是小心。”
萧因抬着头,怔怔地望着他,好像是直听到了窗扇转动的声响才回过神来。
她起身,跟过到窗边,喃喃了一句:“你也小心”,手撑着窗扇,望着邓曜的身影,消失在了小山坡的草藤参差阴郁的黑影中。
萧奂的信好像写得很仓促,也很简短:
阿因吾妹:
遭此骤变,又听闻妹妹因为鬼祟,身体有恙,我很是担心。可是为兄蒙圣上抬爱,封为桐郡太守,不日就要北上,诸多事务相累,不能探视妹妹,只有托信问候。
另外,那夜,长姐曾嘱咐我,为不负圣恩,也为我萧家的兴盛长宁,她病逝一事,希望你我切勿胡思乱想。
祝妹安好,余容后续。
四哥
信看完了,萧因把纸笺折了折,伸向豆灯的火光中。信纸边缘一卷,立刻烧了起来。
萧因一向觉得自己的四哥性子疏阔爽直,没想到他竟如此心思细腻。虽说是暗托的密信,可是措辞却不可谓不谨慎,没有一丝的把柄错漏。
可纵使言辞再怎么掩饰,萧因也明白了那背后的意思。
乾元十四年的时候,皇上假借太子妃病重,想念家人,把芪兰国主的唯一一对嫡生儿女接到了长安,再怎么尊贵的名分,也不过是质子罢了。
如今姐姐死了,这个借口没有了,竟这么快又有了后招。桐郡更远在长安西北,便是连之前父亲在长安的故旧,恐怕也不能照应了。
表面上的恩宠重用,不过是想掩盖暗流涌动罢了。姐姐当日对着哥哥留下这样的叮咛,也是念着他们的平安吧。
萧因靠在床头,觉得豆灯火光晃得眼睛一酸,连忙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