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白景尧的表情非常平静,就好像那不是事关数百上千人性命的屠杀,而只是碾死了几只微不足道的虫子一般。
这样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或许比寻常歇斯底里的疯子还要可怕。
心头有些发凉的幺朵咽了口唾沫,她在白景尧阴冷地视线下下意识地后撤了几步,又在刹那间反应过来,重新站在了素音的身侧与其并肩。
见状,白景尧眼神一厉,片刻之后竟抿唇浅笑道,“小姑娘胆量不错。”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素音平复着自己有点混乱的思绪,目光中却还是不禁流露出复杂和痛楚。
他记忆中的白景尧,除去最后那几个月的病态可怕,一直都是温和雅量,风光霁月的君子形象,待人热情友善,也不曾有过阶级之分。在旅行的途中,他们还数次接济过因为战乱而流亡的难民,每每发出“世道如此,民生多艰”的感慨。他甚至亦有过若是白景尧能够为帝,定能让政\局一清,百姓得幸的念头。
谁能想到阔别多年之后,他会是这副模样?
“你......”何至于此?
素音的话并没有说完,已经预料到他想说什么的白景尧先他一步说道,“不,素音,你误会了,我从来都是这样,自始至终都没变过。”
“只不过,我知道你喜欢什么表现,什么性格的人,那时候在你面前,我表现得很好,不是吗?起码到了最后,你也没怀疑过我。”
“除了你之外,素音,其他所有人在我眼中,都是可以利用或是随手毁掉的道具。”
素音捏着佛珠的手逐渐捏紧。
“但是没有用啊。”白景尧原本还带着点笑意的声音骤然转冷,连他的脸色都变得冷淡漠然,“即使我再怎么努力地伪装表演,为自己戴上一层又一层善良讨喜的面具又怎样,在你和我提出道别的那一天我才发现,你所处的世界与我截然不同,你的脚步更不会为谁停留,何况仅是身为区区凡人的我。”
“贫僧那时已经与你说明了,不过是回寺处理一件小事,至多不过——”
“不过一月,十月,一年,两年?”白景尧被素音的回答逗笑了,“我知道,在那之后我也一直在关注你的消息,妙音僧人每隔五年方才下山历练一次之名天下皆闻。可寻常人一生又有多少个五年?”
“出身皇室,我终生衣食无忧,享尽荣华,可对这天定的命数,依然没有多大的法子。几十上百年后,我早成黄土,素音你却依然是如今的样貌,偶然提及往事,不过付诸一笑,心无挂碍......又叫我如何忍受得了?”
“所以,你就想出了血炼的法子,用丰县上下近千条人的性命,来助你达成不可告人的隐秘?”
思及丰县如今恍如人间地狱般的样子,还有那无数在绝望边缘痛苦轮回的无辜亡魂,素音心中已无犹豫,“施主如今已入魔道,便莫怪贫僧无礼了!”
他将手上佛珠的链子扯断,十八颗沉香木的珠子并没有散落在地,反而在空中漂浮起来,散发出浅淡的金光,组成玄妙的图案朝白景尧笼罩而去。
另一边的幺朵同样吹响蛊笛唤醒自己散布在整个城主府上的蛊卵,为了避免伤及无辜,她所施放的都是无毒且性格较为温顺的蛊虫。不过对于寻常人来说,道路上草木上眨眼之间催生出无数蠕动着的虫子这件事本身就极为可怖,谁还会管它们是不是危险呢?特别是能得到城主邀请的绝对也是城中数一数二的上层人物,混乱一起,更加难以压制。
在散发着佛珠形成的阵法即将把白景尧束缚住的时候,后者身上竟然冒出大片大片漆黑如墨的烟雾,离得远些的幺朵甚至能够看到在烟雾中时隐时现的狰狞而痛苦的面孔。
“!!!小和尚小心!!”
完全没料到看上去和寻常人一般的白景尧竟然还掌握了这种看上去就很危险阴\毒的手段,眼看那道烟雾就要将素音吞没的幺朵直接喊出了声。
可素音本人却像是压根就就没见到层层滚动着的黑烟似的,直接穿透了它,然后一拳打在白景尧的右脸颊上,将他打得倒飞出去。
因为这出变故,黑烟产生的渠道中断,很快又被半空中的佛珠净化一空,待到那道看上去圣洁庄严的光芒确实落在白景尧身上,后者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哀嚎,抬手捂着的脸蜷缩成一团,躲避着对他来说不亚于利刃尖刀般的纯净佛光。
【已经不能算是完整的人了吗?】
注意到白景尧身上不断往外挥发散去的淡淡黑气,素音的心里既有不忍悲哀,同时还有着难以磨灭的怒火。
只刚才那一道噬魂雾,便起码需要三五千人类惨死的亡魂才能炼制而出,诚如白景尧所言,这些年为了那不切实际的欲\望,他的手上早已沾满了鲜血和罪孽,死有余辜。
他垂下袖子掩住自己方才被噬魂雾腐蚀得鲜血淋漓的右手,冷眼看着白景尧在光阵中惨叫呻\吟,直到彻底没了动静。
“......他死了吗?”
幺朵小心地走了过来,盯着阵法中央一动不动,看起来很是凄惨的人形。
“没有,佛门阵法大都只束不杀,他会如此痛苦只是因为其身上的气息与佛光天然相悖,被强行净化的缘故。”
素音如此回道,心中的疑窦却不曾减少。
若白景尧是要借助惨死亡魂的怨憎之气修炼邪法的话,那又为何要将丰县县民的灵魂束缚在那方寸之地,让他们不断轮回不得往生,这样的举动既不能增加他的实力,还有可能埋下隐患。更何况他即使贵为皇子,那也只是一介普通人,在没有他人引导的前提下,根本不可能自行想出修炼锻魂的法门;还有在其使用噬魂雾之前,身为佛门弟子的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他身上异样的气息,也不知究竟是那功法特殊,还是他身上携带了什么特殊的法宝。不过无论如何,从这些蛛丝马迹都可以看出,在白景尧背后,肯定还有另一个人或者一个组织的影子,而那些人,才是这出人间惨剧的首恶元凶。
所以说,现在的白景尧还不能死,至少要等他从其身上得到更多的消息......再之后,素音方才看得分明,那股阴邪之气已经和白景尧本身的精力元气融为一体,想必在方才的“净化”过程中,他的寿数也被削减了不少,将来能活多少年,还得看他本来的阳寿几何。
这样想着的素音挥手散去了眼前的阵法,正要接近,却忽然感到一股宛如刀锋般的恶意自他身后猛然袭来,他当机立断地侧头转身,用完好的左手与对方交了一掌。
砰!
在巨大的冲击下踉跄后退了数步,等到素音稳定好身体再打量四周场景时,地上昏迷不醒的白景尧已经没了踪影。
前前后后不过数息的时间,快得连离素音近在咫尺的幺朵都没来得及反应,那个神秘人就顺利完成了救援的工作。
“那那那家伙戴了副银面具!”
小和尚遇袭的时候心都快跳到嗓子眼的幺朵说起话来都有点结巴,“他动作太快了,简直就像个幽灵一样,嗖得就从我眼前飞过去了!”
戴着银面具的神秘人么......
难道他就是白景尧背后的邪修?
素音心中这般想着,面对失落不已的幺朵出声安抚道,“对方的实力很强,说不定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你无需介意。再说我们今天前来城主府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至少知道了丰县惨案的幕后黑手,也算是得偿所愿。”
如此一说才重新打起精神的幺朵这时才注意到素音右手正下方积成一滩的血迹,她吓得直接炸了毛,“啊啊啊小和尚你的手!手!手!你怎么不早点说!!”
一边被强制按在椅子上包扎伤处,一边还得接受心有余悸的小姑娘碎碎念的素音有些走神地想到——刚才和银面具对掌的时候,自己右手的袖子好像莫名动了动,难不成是他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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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之中,把萎顿如泥的白景尧小心搀扶到床上,摘下那副银面具后的男人露出一张充满书生气的清隽面容,分明便是如今的扬州城城主纪风澜。
“殿下,您没事吧?”
他看着靠在软枕上面若金纸,呼吸微弱的白景尧,颇为担忧地问道。
“暂时死不了。”
方才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分明表现得极为不堪的白景尧如今却满不在乎地回了句,而后眼神阴鸷而专注地继续说道,“这些都不重要,关键的是,那样东西,种到他身上了吗?”
“计划一切顺利。”
纪风澜压低声音,谦卑而恭敬地回道。
让对方退下留自己在暗室内静养,白景尧将右手手臂搭在自己的眼睛上,低低笑出了声。
那笑声嘶哑,漠然,毫无感情,像是毒蛇滑过后颈,带着黏腻冰冷的质感。
“素音......”
“期待我们下次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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