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年关来得有点迟,若说天气早已回暖,连街口的柳树都默默抽了条,鹅黄色的枝叶鲜嫩得紧,一眼看过去很是生机盎然。
人心亦如是,被料峭春风一拂,仝则冷静了下来,认真思量起自己究竟能带给裴谨什么益处,而不是添乱。同时某些执念也没有断,好比想要陪在他身边,而不是人在千里之外等待得抓心挠肺。
出出进进连着忙了三天,亲卫只知道他上街逛得不亦乐乎,却不知道他到底采买了什么,不过也没人在意,反正只要他别在家起劲的作——非要给他们每人扯布料做新衣裳,众人也就阿弥陀佛皆大欢喜了。
临到大年夜,窗外鞭炮声不绝于耳,小院里好不热闹。
仝则置了酒菜,没去打扰宇田和李洪那对鸳鸯清修,却是专为招待游恒一个人。
三杯酒下肚,游参将话匣子便打开,龙门阵从少年时代出生入死开始摆起,直摆成了一道弯弯曲曲的四脚长蛇阵。
说他的事迹,当然离不开裴谨,仝则很配合的听着,逮着空档切入主题,“我知道和三爷不对付的人很多,明里暗里想要他性命的人更是不少,有朝中大员,只怕也有他扶上去的那个皇帝,不过这些人处处阻挠,当真不怕他手里的兵权?就这么笃定他一定不会造反么?”
游恒听他问得直白,不觉怔了一怔,酒杯咔哒一响撂在桌上,半晌都没言声。
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半点不做作,意思很明显,分明就是不会。
“怎么可能?少保答应过老皇帝,哦,就是先帝爷。先帝对他有知遇之恩,也有那么点亦父亦师的意思吧。”
“说到先帝,那位可是个掉钱眼里的皇帝,向来什么来钱快他就支持什么。战争财,满朝文武都没他老人家发得痛快,由此也扶植出了不少的大商贾。”游恒压低声音道,“只是越到后来,他老人家心里越明白,这种局面长不了,老贵族和新贵族之间,早晚要争个鱼死网破,皇权势危也在所难免,但无论如何,他都得保住身后的家族——临死前,他就对着少保亲口求恳了这一件事。”
这算是一则秘辛了,老皇帝未雨绸缪,先下手为强,怪不得裴谨至今没选择激烈的革命,但换个角度去想,人太重情义,难免也会被情义缚住手脚。
仝则想了想,没再绕任何弯子,直接道,“那眼下呢?明知道动不了三爷的兵权,京里那帮人又弄这么一出烂戏恶心人,究竟想干什么?”见游恒抬头瞪眼,他扬手阻道,“你不用瞒我,我都知道了,今天和你闲聊,一是为关心,二是为诚心请教。”
游恒诧异地抬了抬眼皮,借着酒意,伸手笑指他人道,“我怎么给忘了,你是个职业细作,打听消息最是在行。”
笑罢才又道,“那不妨摊开来说,其实你也能想到,那几位老贵族就是要维系世家权柄,排挤新兴势力,当然他们对皇权也没那么忠心耿耿。大约近来是想明白了,斗了这么久,有人有钱都还不够,他们得有枪杆子才行。闹这么一出,是要让朝野有人提议节制少保兵权。他们拖延住查案时间,最终的结果虽说动不得少保,却能借机在军中安插自己的人,如此一来,即便少保虎符在手,少不得也要被他们慢慢蚕食。”
那么一次成功,保不齐还会有下一次,和平时期做些和平演变,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分散裴谨手中的军权。
游恒见仝则不语,大手一挥,继续说道,“少保等着他们查办,之所以一直没有大动作,恐怕是知道皇帝也在里面掺合了一腿。那厮要想收回部分兵权,少保必不会让步,但答应先帝的事,少保也定然不会食言,总归得给那家伙一点面子。如今朝野上下挺少保的人居多,皇帝佬儿最会见风使舵,估摸一时半刻还没敢明着来。”
这么说,那些人还是忌惮裴谨的,然而双方都身陷局中,是否也会有当局者迷的时候?
仝则没再多问,起身去拿出一封信出来,交到游恒手上,“你看看这个。”
游恒不大当回事的接过来,心道你小子莫不是喝高了,怎么连自家情信也拿到老子跟前显摆,等到定睛一刻,不禁大惊失色,连酒都醒了有一多半。
“是少保留下的?怎么会......会是这样?”
仝则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不慌不忙地笑问,“看着像真的?别慌,这是我仿写的。”
游恒眼珠子差点没瞪掉,“你说什么?”
也不怪他惊诧,仝则这一手模仿的功夫从前没露过,且许久不用,连他自己都不大确定究竟能不能行。
——裴谨只留了那一封信,架不住他天天看,天天研究,加上之前也见过裴谨的字,心里留存有印象。
要说仝则除却做衣裳,还有什么特殊才能的话,也就是体现在模仿能力强这一点上了。至于书法,汉字还在其次,他最擅长仿的是英文花体,当时练这一手只是因为好玩,或者说,是为了满足虚荣心彰显自身逼格高。
这厢游恒又匆匆看了一遍,倒吸一口凉气,纳罕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仝则从他手里抽出那封信,看着内容,缓缓说道,“将计就计。三爷亲笔命川西总督廖运聪在边境主动挑衅,意图和盘踞在天竺的英军开战,更直言其不必听兵部调令,只等三爷军令。这个时点如此安排,傻子都明白是要利用战事来转移危机。我之前听你说过,廖运聪随三爷在西南平叛,是他麾下亲信,那么对三爷的风格一定很了解,这样突兀的一封书信,又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如果不怀疑就有鬼了。而我在信上留有破绽,相信廖总督及其幕僚,稍加琢磨就能察觉得出。”
一番话言罢,眼见游恒是愈发目瞪口呆了。
仝则顿一顿,笑着解释道,“至于这个破绽,你可以找找看。还有,我另备了一封信,是给那个薛瑞的。上头写明要他在东海战事期间,在西山加紧圈地,此事先河一开,方好推进各大营在当地的新一轮圈地。”
游恒眨巴着眼,至此才算琢磨明白,跟着恍然道,“你是要……要让他们先看见所谓证物,以为可以做实罪名,其后再发觉是假的,于是顺藤摸瓜,便可证明所有的事,都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可那个薛瑞这会儿已下了大狱,”游恒摇头不屑,“况且那么个衰人,本来就是拎不清的主儿。”
“他拎不拎得清不要紧,有一个人一定会拎得清。”仝则道,“三爷的母亲,薛太太。这封信交到她手上,她一看就会明白,自然能告诉薛瑞怎么做。毕竟是一荣俱荣的关系,且不说她薛家,三爷到底还是她的儿子。”
他笃定的说完,将另一封信一并拿出来,交到游恒手上,“这两封信送到那两个人手里,游兄应该有办法做得到吧。”
连仝敏的私信都能在海禁时畅行无阻,仝则相信,游参将定然可将此事办得万无一失。
游恒接信在手,却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可你这信,我怎么瞧不出哪儿不对呢?还有这私章,前些天出门原来就是去刻这个,倒是说说看,那破绽到底是什么?”
仝则有些无奈的睨他一眼,“你以前没见过三爷的私章?”
“见是见过,不过说实话,我没怎么太留意。”游恒盯了片刻,兀自不解道,“这打眼一瞅,真瞧不出破绽在哪儿。”
仝则笑笑,伸出手,指尖堪堪落在落款处的谨字上头。
游恒恨不得鼻尖贴上信纸,片刻后,猛地一拍大腿,“是了,我想起来了,以前还做传令小兵的时候听长官提过,少保有个改不掉的习惯,每次写他那个谨,言字旁必要少一横,不光如此,连私章上刻的也是少一横的。啧啧,好兄弟,我说你这观察力还真够精准,这么细微的地方.....哥哥我算是服你了。”
仝则对他的吹捧无动于衷,只微微笑道,“微妙之处,那些幕僚一定能看得出,太太是三爷母亲,也必定能看得出。何况这信的内容,本身也不符合三爷的风格。”
游恒连连点头,“这么着,是能快速解决问题啊,只要捅出来,必是轩然大波。少保何等敏锐,将计就计调转枪头,事情很快就会有转圜。别说,你这招是真心不赖。”
好或赖都不重要了,能管用就行,而且最关键是要快,仝则在意的无非这一个字,他可没耐心在这小岛上吹海风晒太阳,苦等个把月没有裴谨的音信。
“雕虫小技,希望能有用。”仝则真心实意的说,“三爷未必想不到,估摸是不屑做,还有事涉薛家,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由太太出面最合适,薛家经此一事,将来也不好再和三爷闹腾——他虽然不怕小人,却没必要费心思和小人歪缠。”
游恒嗯了一声,笑着赞道,“想得周到。果然是……果然是……”
果然了半天,也没果然出什么新词来。果然是少保的好情郎么?别看游参将舌头都大了,却到底还是说不出口那三个字。
仝则善解人意,接下去道,“都是三爷的人,替他分忧罢了。他把你我留在这,是不想让我们卷进那些烂事,这是他仁义。其实我这两封信破洞百出,算不上高明。将来对薄公堂,三爷一看就知道该怎么破局。”
这话倒不是自谦,因为仝则自己最清楚,为这两封信,他是整整苦熬了有三个晚上。
熬得眼睛花了,手腕子也僵了,幸亏裴谨不是每次写信都只用毛笔,也用鹅毛水笔,那质感趋近于硬笔,不然就算他开了挂,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模仿出一手高段位的毛笔字来。
等游恒收好两封信,这时才想起来好好端详仝则,此刻于灯下细看,只见他眼窝发青,眼中血丝密布,可见确是煞费心神,只是那目光依然清澈坚定,安安静静地散发着一种,其人胸有成竹可以全权信赖的感觉。
“你也不容易,光是这措辞语气就想了好久吧,编这些个东西最费脑筋。”游恒说着一叹,“亏我之前还当你到处闲逛,不知道惦记人,看来哥哥是错怪你了。”
仝则一笑,轻描淡写的回答了他前半句话,“也没什么,并不比做衣服更麻烦。”
关于这点,他没说谎,从前每到发布会临近,那日子才最是熬人。创意这玩意对脑洞要求太高,一不留神还容易和别人撞梗,更有事无巨细全,都需要亲力亲为,那时候仗着年轻身体好,连轴转上几个晚上,靠几包烟也就生生挺过来了。
现在这具身体,虽说年轻,可已算是伤痕累累。他近来精神尤其短,气息也不稳,每每一着急,心口立时像被堵住了似的,深夜平躺下来,一刻钟之内咳嗽根本止不住......也就剩下一个,看上去还像模像样的空架子了。
烟是抽不成了,夜也熬不住,脑子高速运转过后,现在有点过犹不及。明明觉得疲惫不堪,可只要合上眼,神经系统顿时没来由的活跃起来,翻来覆去酪过无数张大饼,还是难以成眠。
“兄弟,好好养身体,这才是少保对你的嘱托。”游恒看着他,几番欲言又止,忽然牙疼似的吸溜一口酒,拍拍他的肩膀,“不多说了。你这份情义,我今天才算看明白,若说少保识人,远远比我要准。”
不阻仝则休息,游恒忙不迭喝干杯中酒,起身告辞。
仝则送他出门,站在廊下被夜风一吹,不自觉打了个冷战。游恒才走了两步,蓦地里一回头,见他人站在汽灯底下头,长身玉立,眉目英俊,就是脸色苍白得触目惊心,偏他本人还愣是一点都不在意。
游恒步子一顿,赶紧挥了挥手,“快回去,好生歇着。”
仝则点点头,像是不经意般说道,“明天我就偷懒补觉了,麻烦游兄去郑医官那,帮我要点安神散,多谢了。”
游恒颔首答应下,再望一眼灯下人,被夜风吹起了衣袂,斯人嘴角犹自衔着笑,那云淡风轻的闲雅劲头,怎么看,都好像越来越有他家少保的风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