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殷勤勤叙过别情,宝钗还想再接着说话,林黛玉刚刚养起来的精神又委顿了下去。
探春看着心疼,便有些生气,看着宝钗,堆了笑容问她:“有日子没见宝姐姐了。老祖宗昨儿还念叨呢。太太也没说宝姐姐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肯来我们这边玩耍了。敢是二哥哥又得罪你了?”
宝钗脸上一红,嗔怪地看了探春一眼,情状格外稠密:“你还不知道我的?碰见贵府上这样热闹,我哪里有那个心思跑出来?巴不得躲得远远的。前儿恰好有些不舒服,便干脆称了病。”
探春噗嗤一声笑,挤眼儿道:“宝姐姐如今快赶上林姐姐了,动不动就说病了。你原先的健壮跟我差不多,如今却频繁称病,小心我们家下人那起没王法的嘴瞎传,说你身子骨儿跟林姐姐一样弱了。”
宝钗心中一动,忙仔细看了探春一眼。却见她虽然脸上嬉笑,眼神却是认真得很,甚至还轻轻点了点头。宝钗知道只怕她已经听见了什么风声,忙真心实意地道谢:“说你们家下人瞎说,那倒是没有的事。不过三妹妹说得有道理,我不该这样随口种因,万一日后乱结了果,倒是祸事。”
翠墨早就趁着她二人说话,拖着黛玉又躺下了,继续给她揉腰背,然后就是给她捶腿。黛玉只觉得浑身舒畅,疲乏劲儿散去了不少,回手轻轻地摇摇翠墨的胳膊,粲然一笑。
翠墨便悄声笑着告诉她:“我们姑娘特意令我去跟着医婆学的。她还找了五经八脉的书来看,连什么本草,什么伤寒论,我听都没听过的书,都被她拿来翻。说了,给林姑娘瞧一些,给老太太瞧一些。技不压身,她自己也就知道该怎么保养了。”
其实这话都是骗着翠墨她们玩的。贾探春前世乃是一个天天在家里只管着吃喝打扫的全职家庭主妇,跟如今这日子过得几乎算得上是一模一样。所以在做菜、布置屋子、养生保健这些事情上,最是得心应手的。
林黛玉娇娇地笑一笑,欣然领了探春的好意,且安静倒下让翠墨服侍。
那边探春和宝钗说完了话,见林黛玉真有朦胧之态,笑了起来:“这林姐姐,竟真的要睡了。”
宝钗便温和地起身走过去,轻声笑道:“妹妹睡不得。眼看着就是晚膳,到时候家人众多,此时睡了,怕到时候醒不了,倒是失礼了。”
这一句把林黛玉的脾气也说了三分上来,笑道:“说得很是。我要不就失礼于宝姐姐之前,要不就失礼于众人之前,没法子,谁让我身子这样羸弱呢。”
薛宝钗顿时愣了,想一想,脸上红起来,退了一步,落落大方地道歉:“倒是我想得不周到了。正该让妹妹歇一歇才好,偏我一头撞来,害得妹妹没歇成。看这天气还有一会子才到晚饭时分,我正好过去瞧瞧太太和老太太,妹妹再养一会儿神罢。”
这一番光明正大,闹得黛玉探春两个都无法跟她生气,还得笑着说无妨,然后送出去。
探春看着她去了,叹口气,笑着摇摇头,回神看见黛玉哭笑不得的样子,笑道:“你也觉得拿她没办法吧?”
黛玉哼了一声,转身回去倒下,示意翠墨继续给自己捶背,冷笑道:“装得好罢了。有日让我撕下来,要她好看。”
探春微微笑一笑,也不深劝,只道:“且再看看吧。”瞧瞧天色,只怕是一时半刻贾母那边就要传晚饭,到时候来找黛玉的十有**乃是贾宝玉。这个时间跟黛玉再说拿银子开酒楼的事情却不合适了,就干脆令黛玉躺好了,让翠墨给她揉头,拿肩,自己随口跟她说闲话儿:“回去一切顺利么?”
黛玉想起临走她劝自己的话,一下子先想到了自己的婚事上,脸上便是一片通红,当着翠墨又不好直说,便含含糊糊地说:“我记着你的话呢,事事都没有放松——可比在这里累多了。”
探春一听便知道她必是将林如海留下的财产和自己的婚事都拿定了,破颜一笑,调侃道:“那怎么同?你在这里是客,万事通不用管,只管自家吃喝身子,外带亲戚们的情分维护好就行。那边却是你自己的家,你是那最躲不了懒的主事人,不费心思就能让一大家子人一团和气了?”
黛玉听了也笑,睁开了眼歪头看她,笑问:“可是呢。回去这一趟,我最惦记的自然是外祖母,第二个却不是你,而是凤丫头。往日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也不知道这一个家里千头万绪到底有多少事情。这趟我回去,光是应付族里的那些事情,就不知道耗了多少精神。真难为她一个人,既要周全两层公婆,又要应付咱们这么一大堆的大嫂子小姑子,外头的老爷们太潇洒,爷们儿又都跳脱,不是她尽力维持,哪里就有我们这样松心的日子了?”
所谓潇洒,不过是撒手不管的意思,而跳脱,基本上就是不靠谱的别称了。
探春捂着嘴笑,连连点头:“这话你说得对极了。凤姐姐的确能干辛苦。这件事上头,我也最佩服她。”
黛玉却觉得她笑得诡异,不由得推开翠墨坐了起来,歪着头看她,瞪了眼睛问:“那你笑什么?”
探春忍不住撒开手笑得喘不过气来:“没什么没什么!”
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林黛玉,竟然感慨起王熙凤不容易来了。还不够人笑的吗?!
黛玉看着她促狭的目光,忽然反应了过来,腮上又是一片红,下了床去拧她的嘴:“好啊!你笑我!我都没笑过你财迷,你还敢笑话我幼稚!”
探春连忙求饶:“好姐姐,再也不敢了!我因看着你终于悟过来,知道柴米油盐了,高兴起来才笑的。”
黛玉的脸上更红,拧着她的腮骂道:“坏丫头!我什么时候不知道柴米油盐了?我娘去世前我一直看着她当家理事,我哪样事情不知道?以前不过是懒得管罢了!凡我想管,我还不信有我管不起来的事情呢!”
探春只觉得林黛玉走了这一年多,力气竟真的大了不少,腮上真的有些疼,连忙拉了她的手坐下,笑道:“快别闹了,一会儿又得重新梳头。”看着她在绣墩上坐稳当了,方劝道:“我还不知道你聪明?只是你这身子委实太弱了。倘或还是这样下去,你就算是再聪明一百倍,哪怕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呢,又有什么用?寻常事情,你得放宽心,不要理她们,保养好了自己才是最重的。”
说到这个话上,林黛玉苦笑着摇头:“这件事啊……我倒是不想病,可是先天的根儿,怎样也除不去呢。”
探春也叹了口气。
这年头可没有锻炼身体这个概念。闺门女子,贞静第一。讲究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好坐死在绣楼上做针线才好。
若说自己在室内就能锻炼的,太极咏春八段锦都合适。可那东西,自己也只是听说,可真心不会啊。难道教黛玉做广播体操不成?
探春绞尽脑汁也没想好到底让黛玉怎么锻炼才合适,只得跟着叹气,半晌才道:“罢了,再等等罢。”
等大观园盖好,自己等人住进去,自己且每日里拉着她逛园子,只怕能好些。
二人正说着,果然外头小蝉的声音笑着响了起来:“宝二爷,您来啦?我跟姑娘们禀一声儿。”
这边翠墨早就趁着她姐儿两个说话厮闹整理好了床铺。这会儿正好伺候了黛玉整理好了衣裳,正要给她梳头。
探春看看自己二人并无不妥,便扬声道:“二哥哥来了么?快请进。”
贾宝玉进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包袱,看着黛玉笑道:“我才去看你的屋子,紫鹃她们已经收拾好了。只是她们自己脏得要命,我让她们几个去各自要水梳洗。紫鹃说要给你送衣裳过来,我反正没事儿,就讨了这趟差来了。”
进门一看,却发现黛玉早就欣然穿上了探春的衣裳。
贾宝玉当即便是一愣。
林黛玉是个再孤高不过的人了。若不是引了探春为知己,怎么可能就这样高高兴兴地穿了她的旧衣裳?旧年还没走时,黛玉和探春之间一直淡淡的,甚至有一段时间,黛玉还偷偷跟自己说过三丫头没规矩、刚强过头这样的话,虽说到了林妹妹临走时,两个人看着好了一些,但如何现在反倒似是跟她好成了一个人?这个三妹妹,论起结交人来,真不是凡人!竟连宝姐姐都未必及得上!
贾宝玉心里诧异,脸上便显了出来,上一眼下一眼地在黛玉和探春之间来回看。
两个人谁不比他在这种事上通达?况又都是最了解他的,不由也对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贾宝玉知是被她们看透了,索性问了出来:“你们俩怎么忽然这样好了?倒把我抛在了一边。”
黛玉便白了他一眼,道:“在你心里,我就这样笨,看不出来到底谁是真心对我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