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老旧的时钟正滴答作响,扰动着房间中每个人的心绪。不觉中,时针与分针重合在最上方。
“中午还是半夜?”旁边的男人扭头问道,顺带吐出一圈烟雾。
“半夜。”楚梓皓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电子表,手中的笔并没停止。
“小楚,你来这也有两三个月了吧。”男人搭话道,朝楚梓皓递了一根烟。不远处两个青年直勾勾盯着男人夹烟的手,目光像饿狼般饥渴——在避难所中,烟和酒甚至比食物消耗速度还快。失去希望的人们将自己破碎的灵魂寄托在它们身上,试图逃避这残酷的现实。
“三个月整。”楚梓皓用左手接过烟,轻轻放进外套的口袋,“怎么了秦叔?有事?”
“啊,没有没有,就看你这年轻人不怎么说话。昨天小刘告诉你上海的事了吧,没想到你这么淡定。”男人憨笑两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表达安慰。
楚梓皓停下手中的笔并合上日记本,将头扭向男人,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不淡定又能怎么样呢,这里失去家人的又不止我一人。”他环顾四周,在这异常拥挤的房间中,比灯光更昏暗的是人们的面庞。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已是每个人的常态。他们或靠在墙边或躺在冰冷的地面,少许教徒在做着无用的祷告。
“补给已经迟到两天了,这儿剩下的食物怕是撑不过明天。”男人深深叹了口气,将本就杂乱的头发挠的更加不堪。沉默了许久后,他吞吐着说道,“我打算带老婆和女儿回地上。”
“再等等吧,会来的。”楚梓皓心不在焉地安慰道,显然他自己也有些担忧。
“不会了。”旁边一位抱着婴儿的女人插话道,“小刘今天出去过,他说......战事已经蔓延到合肥了。”
楚梓皓明白女人所说的战事并非世界大战,而是近来激化的国内战争。核战争开始后,国内交通基本瘫痪,加之社会动荡,中央对各地的控制日益减弱。现今西藏的地下堡垒已经完工,政府大部分军队都已转移到其中,只剩下少许部队象征性地留在各省份。随着不法势力的壮大,珠江流域的犯罪分子统一了组织,自称为“华夏雇佣兵团”。这支杂牌反叛军队在乱世中如鱼得水,三个月便攻陷守军空虚的南方十二省,并一路势如破竹向长江流域发展。
南京已在核裂变中消逝。合肥,就成了南方最后一道防线。
“爸,妈喊你。”楚梓皓的思绪被一声柔和的呼喊打断,回头,人群处一位少女正朝这挥着手。那是秦叔的女儿,名叫秦朗。三个月来楚梓皓每次见到她,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容,仿佛世界末日与她毫不相干。
“小楚我先走了,我们计划明天出发,想去西藏试试运气。”男人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离去前又从口袋中掏出一整盒烟递给楚梓皓,“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们一起走。”
“行,我考虑考虑。”楚梓皓点点头,目送男人回到妻女身边。他很羡慕秦朗,羡慕她的家庭仍安然无恙。在这个时代,这是最大的幸福。
他开始怀念自己的父母,怀念那颗小行星到来前人类的黄金时代。想着想着,眼皮渐渐沉了下去,周围难民的抽泣成为他熟悉的摇篮曲。
睡意朦胧中,一声沉闷的轰鸣震碎了他内心少有的安宁。半梦半醒间他感到地面剧烈地震动了三两下,头顶挂着的台灯在摇摆中闪烁起来,整个房间明暗交替——这样的场景让他霎时睡意全无。四周人群开始躁动,向来警觉的楚梓皓立刻站起,望向噪声最集中的地方——避难所出入口。伴随着土石崩裂产生的扬尘,轰鸣声仍在继续,显然是地上有人试图强行进入。
避难所内乱作一团,所有人都想逃跑,却不知逃向何方,只能在这个圆形的屋子内兜着圈子。
“同志们,不要慌乱!”广播响起,是所长的声音,带有一丝故作的沉稳。
“合肥已经沦陷,叛军正在进行扫荡。”他说,随之而起的是人群的一阵阵哀叹,“据南方的同志所说,叛军对待平民的方式有三种:接纳归顺的,奴役投降的,杀掉反抗的。”
“现在地上的是叛军一支二十人小队,避难所还剩余十几把步枪,我们的防御工事还能撑三十分钟左右。请各位立刻做出决定,想战斗的请起立,归顺或投降的请坐下。”
人们的哀怨声停滞,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大家向四周张望着,缓缓地弯下膝盖,坐到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中唯有两三人仍站在原地,秦叔是其中之一。
至于楚梓皓,他认为被奴役或牺牲都并非最好的选择,所以并未理会所长,只身前往通向地下二层的楼梯。
二层本是用来储藏食品药物等补给的地点,阴暗潮湿的环境十分易于躲藏。楚梓皓向楼层深处走去,脚下废弃的塑料不时被踩的咔咔作响,偶尔几只老鼠从他的鞋底掠过。储藏室是开阔的,百余米的房间只矗立着十来根破损的立柱。他欣喜地在楼层尽头处的储物柜旁发现一张报废的木桌。桌子的后半段已坍塌地不成模样,另一半则稍稍抬起,与储物柜共同构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角落。
抱着试试运气的心态蜷缩在这个角落中,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以防过重的呼吸声干扰自己聆听外界的一举一动。
最先传来的是广播声。
“依据多数人的意愿,我们将打开大门。请各位将手背靠在脑后,以免误会及不必要的伤亡。”
炸药的轰鸣声停止了。
他听到了避难所锈迹斑斑的大门开启时的摩擦声。
士兵整齐的脚步声。
讥讽的笑声?
一声清脆的枪声!
尖叫声。
枪声,一声,两声,三声。
惨叫声,击打声,混乱的脚步声。
又是一阵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有人在下楼!
他强忍恐惧,将耳朵贴紧墙壁,试图听得更加仔细。脚步声单一而慌乱,应该是一位难民,这让他多少松了口气,但他仍紧紧攥着手中的军刀以防万一。
储藏室的门被打开了,他透过外面投射进的微弱光线看到来者凌乱的长发。
是个女人,楚梓皓长舒一口气,擦干额头上的汗珠。女人似乎也发现了他,一步一瘸地朝他走来。
“是谁?”楚梓皓低声问道。
“小楚?是我......”
“张阿姨?”得知是秦叔的爱人,楚梓皓又惊又喜,慌忙前去把她搀扶到隐蔽处,“外面发生什么了?秦叔和秦朗呢?”
对方没有回答,低声抽泣着,楚梓皓心里一沉。
“在我们投降时,有个......有个男人开枪射杀了一个士兵......”女人哽咽着说道,“其他士兵......他们见人就杀......你秦叔为了保护我被杀了.......”女人哽咽着,目光呆滞。
要不是刚才自己听到那些动乱,楚梓皓绝不会相信女人的话。他一边试图让自己从震惊中冷静下来,一边机械地抚摸着女人的后背,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秦朗她.......秦朗她被几个士兵抓走了......”女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楚梓皓赶忙捂住她的嘴巴,示意她不要发出声音。他当然知道秦朗的遭遇会是什么——历史已经很好地证明,越是在那些危机四伏而人类却无能为力的时代,最原始的欲望便越加膨胀。
女人的哭声扰乱了楚梓皓的心绪,同时掩盖住了另一阵脚步声。
“谁在里面!”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出来!”
楚梓皓指了指身后的柜子,示意她躲进去。自己则躲在障碍物后,摸索着前行,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来不及计划什么,只知道要在门口的士兵引来更多敌人之前将他消灭。
士兵并没有呼叫援军,端着步枪朝走向屋内。楚梓皓以此推断出这是名经验不足的新兵,好给自己壮壮胆。借助着黑暗,他一步步接近对方,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士兵身后。
楚梓皓不害怕,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了。在之前的逃亡中他分别用军刀和手枪与歹徒对抗,一次将对方毙命,另一次击伤对方成功逃脱,但丢掉了自己一根小指。
楚梓皓记得在军队中曾听连长说过,将匕首从下向上刺入对方后背可以避过肋骨,直接刺入肺部,一击致命而且让伤者无法发出声音,这是特种兵解决哨兵的法子。他待时机成熟,一个箭步向前,但那一瞬间士兵意识到了背后有人袭击自己,转过身阻挡。军刀并未刺入士兵的背部,而是从他腰间划过。
士兵惨叫一声,端平步枪想要扣动扳机。楚梓皓知道这枪一响,就算打不中自己,也会引来楼上的敌人,无论如何自己都会没命。他迅速将刀子插入士兵的右臂,放开后双手抓住步枪一脚将士兵踹向地面。
士兵此时伤痕累累,楚梓皓胜券在握,想着也许自己没必要杀他,击昏也能了事。但见到对方从腰中掏出一个黑色长方体,他一把将军刀捅进士兵的胸口,对方挣扎两下便没了动作。
“妈的,还想叫人。”楚梓皓一脚将对讲机踩碎,捡起地上的步枪。在士兵身上摸索弹药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杀害的,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他叹了口气,沾血的双手仍止不住地颤抖着。
回到柜子旁,楚梓皓感觉自己的脚踩在了什么液体上。他半蹲下,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回头看,肯定不是那几十米外士兵的血。
“张阿姨!”他一个激灵,打开柜门。
张燕静静地躺在里面,手中紧握着一把小刀,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她的脖颈上涌出。
地面上,已被鲜血染红了的,是她一家三口的合照。阳光明媚,秦叔搂着张燕,秦朗在一旁开心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