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厉阳城。
王宫城楼上,一身黑衣的赫连穆霆坐在轮椅上,他病容憔悴,神色黯然,双眼望向宫门,一言不发。
此时王宫内已挂满了丧仪用的粗麻,巫祝们吟唱的魂歌回荡在王宫上空,十四张引魂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灵堂内,麦儿跪在棺椁前,安静地烧着黄纸。
盈盈站在灵堂一侧,眼睛哭得红肿。玄月在一旁陪着她,面色凝重,不置一词。
黄纸在火盆里哔啵作响,耳边是巫祝口中阴郁的魂歌。
宫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死寂的气氛。
雷聿修策马抵达宫门,身后跟着同样骑着马的长风珏。
他亮出自由出入王宫的腰牌。
看到腰牌,侍卫们赶紧打开宫门放行。他们早已得令,若雷聿修抵达,直接开门,不可阻拦。
远远看到雷聿修入宫的赫连穆霆,深深叹了一口气,萦绕的白雾散入干冷的北风之中。
“不知他会怎样?”言来到城楼上,忧虑地看着雷聿修的身影。
赫连穆霆没有回答,澄澈的双眸此时也变得沉若深潭。
“你知道小满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言淡淡说道,“她那时刚刚和雷聿修争吵完,眼看着雷聿修跟着长风珏离开,满脸委屈眼泪就挂在眼眶里,跟我说她只想被雷聿修需要,其他的对她都不重要。”
“他们当时为何发生争执?”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小满擅作主张将大沛云溪公主和莒妃送往南夷,结果打草惊蛇。估计雷聿修为此事责备了她。”
“可她不应是那种敏感的女子,几句责备也承受不起。”赫连穆霆深思着,“小满的死必有内情,还需再查。”
“嗯,已经在查了,”言叹道,“可查出来又如何,人毕竟是在这里没的,雷聿修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你我要如何给他一个交代?”
“先继续查吧,等有了结果再说。”
雷聿修奔至灵堂外。
麦儿听到声音,立即起身到门口迎接,却见雷聿修停在院中,望着灵堂,一步不再向前。
她设想了无数种雷聿修到达时的情况,做好了心理准备。
本以为他会暴怒,会质问,会将这北戎王宫掀了来给小满陪葬。
可根本没有想到,雷聿修只是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像冰湖万年不融的冰层。
长风珏跟在他身后,平静地看着灵堂里的棺椁。
盈盈看到雷聿修,又看到他身后的长风珏,一股怒气上头,愤然跑出灵堂,冲着雷聿修“啪”得一巴掌甩了上去,“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到你现在连一点悲伤的样子都没有,还带着其他的女子,便知道小满一颗心一条命算是被你彻底辜负了。”
雷聿修没有任何解释,绕开盈盈,迈步走入灵堂。
玄月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她难得一身朴素的黑色宫裙,见雷聿修到了,便愧疚道:“没想到这孩子外表看上去笑盈盈的什么都不在乎,谁成想她心里却是个易碎的琉璃娃娃。说到底这事都怨我,当日她担心云溪公主,我便给她出了和亲的主意。是我没有多作考量,信口开河……”
听了玄月的话,雷聿修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看她,只是站在棺材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里面白瓷骨灰坛。
“当年你父亲救我,送我去雷府养伤。我便欠了你们的救命之恩,现在我更是欠了你们一条性命。我玄月起誓,从今日起我和我的整支狼族奉你为主,誓死效忠。”玄月郑重道。
三千年道行的狼族妖尊低头臣服,这是古往今来唯一一次。
可雷聿修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完全没有理会玄月的道歉和誓言。
这时,灵堂外盈盈和长风珏争吵起来。
“你凭什么到这里来?!”盈盈愤怒地指着长风珏,“这里不欢迎你!”
“这里何时有你说话的份儿?”长风珏斜睨着盈盈,对她的愤怒毫不在意。
“若不是你带走了雷聿修,小满也不会死!”
“兔子的确不懂什么叫军情紧急,大事为重。”
“大事?什么是大事?你们的军情是大事,常小满的性命就不是大事?”盈盈气急。
“她就是个心里脆弱不堪,几句责备一点委屈都受不得的矫情公主,我真不知道你们一个个为何如此维护她?”长风珏抱臂在怀,冷哼着问道。
“你说什么?!”盈盈气得大吼,“你别忘了,是小满阻止了仓名平原一战继续打下去,也是她让西狄打开国门允许我们妖族通行,也是小满说服了南夷允许我们在巍山定居。更是她,解除了你们雪鸮族的诅咒,让你们有机会能够离开冰湖!”
“那都是她心甘情愿所做,没有人求她。”长风珏嘴角挑高,轻视地冷笑。
“那你有没有想过,她到底为什么这样做?这一桩桩一件件她做的事,哪一件事是为了她自己?”盈盈此时哭了出来,呜呜地说道,“我记得在玲珑福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完全不介意我是妖族,完全信任我的医术,把我当做朋友。她那时跟我说,她唯一的理想就是能有一处院子,架一颗葡萄树,种花养草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可如今,她却成了一碰灰粉,装在那么一个瓶子里……”
盈盈哭得大声,说得也大声。
听到盈盈大哭,玄月走出院落,翡翠色的双瞳阴冷地看向长风珏。
霎时间,长风珏感受到了巨大的妖族威慑,那力量远远超过了自己的父君,迫使她跪在了地上,整个人伏倒在玄月面前。
她心中大骇,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自己不过说了两句小满的不是,竟有妖尊出面为她出头。
这等狼族妖尊的威慑力,几乎让她不敢呼吸,只能忍受着几乎窒息的痛苦。
玄月冷声道:“区区一只雪鸮,胆敢在此造次!若不是你目前还有用,本尊今日便卸了你的双翼,碎了你的金丹!”
长风珏被玄月压制地倒在地上,强烈的窒息感让她感觉似乎有双手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头痛欲裂,筋脉突张,全身开始痉挛。
她挣扎着抬眼望向灵堂内雷聿修的背影,却不见他回头。
至今她也为他做了许多事,多多少少也应换回他一点点在意了吧。
可此时此刻,她被玄月当众折磨,可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直到几近昏迷,玄月才收敛妖力。
长风珏卧在融雪后乌黑阴冷的泥水地上,大口地喘息。
“从今往后,注意你的言辞!现在立刻给我滚!”玄月大喝,声音震得整个停灵的院落都跟着震了震。
长风珏撑起身体,一身白衣和紫色长发已满是泥浆,她望了雷聿修一眼,咬着嘴唇转身变回原形,飞离了北戎王宫。
玄月给盈盈擦着眼泪。
麦儿走入灵堂,来到雷聿修身侧,忧心地站在一边。
突然,雷聿修嗓音沙哑沉寂地问道:“为什么烧了?”
麦儿怔住,没有听清。
雷聿修又问了一遍:“你们为什么要将她烧成了灰?”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像是在问天气或是时间一般,没有任何情绪。
麦儿心颤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道:“为了小姐走得体面些。”
她的话里避开了所有恐怖的字眼。
听到这句回答,雷聿修的眼神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胸中一阵血气上窜,猩红滚烫的鲜血灼烧过喉咙,无法控制地涌出口腔,喷射到小满的棺材之上。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公子!”麦儿见状吓得面色苍白,立刻上前扶住了几乎要摊倒在地的雷聿修。
盈盈听到堂内麦儿急切的声音,立刻冲入灵堂。
见到地上一摊血迹和已经昏迷过去的雷聿修,盈盈赶紧上前,握住雷聿修的手腕诊脉。
“天啊,他的心脉碎了!”盈盈大惊,立刻拔出银针刺入雷聿修穴道。
玄月一听也围了上来,急切道:“怎么会这样,刚刚还好好的?”
“人承受痛苦的能力是有极限的,发泄出来便无事,可一旦淤积在体内,便会在体内爆发,震断心脉。”盈盈边施针边解释,随后对玄月请求道,“娘娘,我的针只能暂时维持住他的性命,请您速速去赫连将军府请我师傅过来,晚点就来不及了。”
玄月点头,疾步来到院中,飞身跳上云端,向赫连将军府冲去。
“原来公子他不是不悲伤,而是痛苦到了极致……”麦儿低下头自责自己没有多说两句宽慰的话。
盈盈再次红了眼眶,愁眉不展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心脉尽碎的情况,也不知我师父有没有办法修补这心脉。”
“若连思邪神医也没有办法,那该怎么办?”麦儿焦急地问道。
“那只能先封住元神,保存肉身,去神界寻找修补心脉的法子了。”盈盈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