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疯狗大概几天没吃到饱饭了,血红的眼珠子里望出去,那穿得圆滚滚,长得细皮嫩肉的奚晚香分明就是一根奔跑中的肉骨头,还自带光晕效果。
晚香吓得魂飞魄散,身后的骨瘦嶙峋的狗一瘸一拐的,跑得倒是不快,但对于晚香这双不宜飞奔的短腿而言已是极限,且一双吓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奚晚香发誓这辈子从没有这么拼命地跑过,或许上辈子也没有。
从河边小道蹿到结满青苔的小巷,再到人声鼎沸的东宣街,所到之处尽是鸡飞狗跳。这狗还颇有耐心,就是一心一意地跟着晚香不肯撒手。
东宣街的一头逐渐变窄,街边堆满了人家晒得玉米胡椒干菜叶子,一箩筐一箩筐地堆着,眼见着没地方躲,便一不做二不休手脚并用,踩着晒台爬上了人家的平房。
好在不少人听到这骇人的狗吠,忙凑了过来,用扫把耙子将这条恶狗赶跑了。
晚香长舒了一口气,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平房台子上,身边满是晾晒着的五谷粮食,她擦着额上的一头汗,感觉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
狗被众人赶跑的时候,还站在巷子口,恋恋不舍地呜咽着,回头盯着晚香,即将到嘴的肥肉就这样飞了,着实令狗不满。
去你丫的,奚晚香气得要死,还看还看!晚香顺手捡了颗玉米棒子,奋力砸向那仍然觊觎她的恶狗。
可惜力道不够,仅仅砸到人家支开的窗棂上,便磕磕绊绊地掉了下去。
饿红了眼的狗以为肉骨头掉下来了,便一下蹿出来,叼了玉米棒子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走到钱庄的时候已是漫天红霞,殷瀼正收笔起身,将摊在桌上的基本账目梳理整齐,放入紫檀木匣子里。听闻钱庄外边传来吵闹声,间杂一个清亮稚嫩的女孩声响,虽然听得模模糊糊,殷瀼还是立刻辨认出,是晚香的声音。
“晚香,你怎么来了?”殷瀼掀开门帘,从过道处走了出来。只见原本收拾得齐整精致的晚香此时头发都散了一半,殷瀼亲手为她别上的芙蓉小簪耷拉着垂到耳边,新做的柔粉小袄更是灰扑扑的,一副狼狈模样。
钱庄亲来的伙计不认识奚家二小姐,见这小姑娘这般落魄的样子变下意识以为是前来讨吃的,便正颐指气使地让她找别家讨饭去。气得刚被狗追了整整一刻钟的奚晚香直跳脚,一时也说不清楚话,便只想拿簪子戳死这目中无人的小厮。
“堂嫂……”一见到从后面转出来的堂嫂,方才还瞪着眼睛气势汹汹的奚晚香顷刻间想哭鼻子。
不行,哭鼻子好丢脸的,毕竟自己也算是八岁的大姑娘了。
但堂嫂伸了胳膊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动作好温柔啊,她发间淡淡的清香闻着鼻子更酸了啊,她什么都没问便开口轻声安慰,晚香一听,所有悲苦的情绪都化作了一滩水,一个没忍住,便放声哭了出来。
新来的伙计看得傻了眼,不就是随口敷衍了几句嘛,至于哭成这样一个泪人?小伙计暗暗为自己默哀,或许自己在奚家钱庄的好日子还没开始便要到头了。
被狗追得满街跑的经历,着实不堪回首,哭完了之后晚香觉得那画面忒丢人,自己想想都觉得搞笑,便低着头也支支吾吾地没好意思告诉堂嫂。
见晚香心情逐渐平复下来,殷瀼便继续轻声细语安慰着,望着她乌溜溜的眼睛,亦没主动开口让晚香说原委。只觉着如今天色已晚,小丫头肚子定然饿了,便替她去钱庄的小厨房拿些糕点先垫垫肚子。
堂嫂走了之后,晚香觉得愈加羞赧。哎,竟然为了这等丢人事儿嚎啕大哭,还是在最喜欢的堂嫂面前,事后定然能被她笑个十天半个月的。
还不知自己这会子是个怎样的怂包模样呢……
想着,晚香拿旁边的湿绢擦了擦泪痕纵横的面颊,准备找面铜镜照照自己。
此时的钱庄已经打烊,只有两个小厮在大堂扫地收拾,方才那个伙计看到奚晚香背着手从内室走出来,腆笑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晚香被他看得更尴尬了,清清嗓子,故作从容地挺了胸脯,慢悠悠又转了回去。
在不大的钱庄转了半天,都未曾见到梳妆更衣室,想想也是,钱庄一般都是些男子打理,哪里会需要打扮用的铜镜呢?
晚香叹息着,望着自己有些凌乱的衣冠,掂一掂手中的芙蓉小簪,只好重新回去账房内室等堂嫂。
孰料,远远站在走廊对面,便看到一个急急的高大身影驼着背闪进了账房。
这人瞧着眼熟,似乎在奚家见过。若能出入奚家,且在钱庄做事儿,那么必然是打理钱庄的管事。若是管事,那他进出账房便不奇怪了,然而这动作却偷偷摸摸,让人觉得不自在极了。
晚香轻轻抽了抽犯堵的鼻子,蹑手蹑脚地靠近账房。
屋门被蓝绸子遮了一半,然而晚香长得矮,恰好能从底下看到不大的账房里发生的事儿。
只见管事张望着,开了柜子的小锁,从柜中端出一个雕琢精美的檀木匣,翻着一大串铜钥匙,丁零当啷响了半天,才把匣子打开了。
他绿豆芝麻大小的眼睛谨慎地往旁边扫一圈,才从匣子里拿出了两本账册,径直翻到账册的最后几页,干脆地把那记得满满的几页纸都撕了下来,放到手边跃跃的烛火之上,一瞬间便化作了灰烬。
正当他扒着账册的缝儿把余留下的一些碎末撕干净时,余光却陡然瞄到门框旁边探着的一个小脑袋。
此时天色已经大暗,在一片朦胧的黢黑走廊中恍然看到一双默默盯着自己的眼睛,还披头散发地遮了半张脸,饶是堂堂七尺男儿的管事即刻面如土色,摔了手上的账本,倒退一步,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
“哎哟我的妈呀,晚,晚香小姐,你是要吓死我呀!”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难道我是鬼吗?管事叔叔这么怕我?”看着管事魂不附体的模样,奚晚香特别想笑,却还是故作冷淡,继续扒着门框幽幽地说。
“不不不,晚香小姐生得可爱,当然不是鬼……不对不对,叔叔只是在例行检查少夫人的帐,这可不是什么亏心事……”管事吓得不轻,看着晚香白生生的小脸,愣是觉得舌头打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