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仲安不轻视女人,尤其是贵族出生的女人,她们有些人,如他一样,一旦身上背负点什么,想要做点什么,他们就是士,就是卒,他们自己就是那把用来披荆斩棘,冲锋陷阵的武器。
但他轻视他眼前的太子。
“她狠,”他漠然地看着太子,“你不知道狠?”
他举手作了个揖,转身扬长而去。
“你就不怕……”太子在他身后吼。
“哼,”宣仲安冰冷地哼笑了一声,扬长而去,“她试试。”
想动他?有本事,她仅管来。
“试试,试试……”太子立在原地,喃喃地念着这两字,念着念着,他抬头仰天,闭上了眼。
尤记当年,他被封王,接到圣旨那日,听着式王两字,他觉得这皇宫的光全都暗淡了下来。
他从不知道他的母后有没有喜爱过他,这不清晰,因为在她去时,他所能记住有关于她的,都是她对于他父皇的憎怨,别的一概也无。
那天他搬出皇宫,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前去太极殿问那个九五之君,他的父亲,为何赐他为式,这与死谐音,一连封的五个王,就他与死谐音。
他很想问问他,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让他如此不招他喜爱。
只是那一次,他试了,但还是没有被问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在太极殿外被拦了下来,而里面,他父皇正抱着新进的美人把酒戏嬉。
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身上已经试过一次,那一次,几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气。
等后来,他又再次了一次,这一次,他把他的所有都赌上了……
这刻,太子痛哭流涕。
原来不是他当了太子,就能什么都有的。
以前想都没想过的地位到手了,他得不到的还是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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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拒绝了。”太子盘腿坐在蒲垫上,看着对面静坐着的素身女子道。
霍文卿身着素衣,身上没有一件首饰,她长长黑发垂在后空,落在了地上,脸上毫无脂粉点缀,但还是美得让人心惊。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
她静坐在那里,哪怕手中在转动着佛珠,那姿态,也像是一块不动的岩石,就是有人齐手合力也推不动她一般。
太子自从进宫,再见她,她就是这个样子了——就像她身上的柔情已被掏得一干二净,只剩一个没有感情的壳子,冷酷又坚锐。
但这样的她,也比以往更让太子窒息。
他无法拒绝她。
“是吗?”一阵静默后,默念完一段经术的霍文卿抬起了眼。
“是。”太子看着她的眼,眼睛往内紧缩了一下,但他又舍不得不看,还是看着她的脸没动。
“我知道了。”霍文卿又闭上了眼。
她早知道了。
一个连她都对付不了的太子,怎么对付得了在圣上那个人面前都杀出了一条血路来的小侯爷。
“就……就如此?”太子舔了舔他有些干涩的嘴。
不就如此,还能如何?
“他不听我的,”他干巴巴地接着道,“你也知道的,他一向不是个那么听话的人。”
以前不也如此?
他的解释太无力了,无力到霍文卿眨开了眼,冷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从他被立为太子的那天,她就开始想他被立为太子的原因,思来想去,她都觉得她眼前的路全是死路。
她的如此,霍家的也是如此。
眼前的这个人也是如此,但他的生死,霍文卿本不在乎,可她的生路现在却系在这个人的身上,她不得不与他周旋。
她知道他对她的贪婪,但她现在根本没那个意思让他得手,哪怕一点点赏头,她也不打算给——她已明白,男人对于得不到的女人,只会更趋之若鹜。
一旦得到了,满足了他们心中的欲*望,一切不再新鲜了,就乏善可陈了起来。
当然,这中间有个度,但现在还不到那个度的时候,他也没做些什么需要她献上自己,才能换取的事情。
不过,他还是太弱了。
弱到她要是不施手,他都走不下去的地步,而她暂时也找不到比他的身份更有利、更好控制的人,也只有与他虚与委蛇下去了。
“我会再想办法。”她淡道。
“那……”太子又舔了舔嘴,艰难地道:“你不会,你不会……”
这时候,他不敢再看她了,他看着桌子上的陶壶艰难地道:“不会去找他们罢?”
霍文卿看着被她牵制得寸步难行的太子,那静如死水的心突然有种诡异的快感。
男人真是贱。
“还不到那个时候。”她又闭上了眼。
“那……”
“太子,”霍文卿打断了他,“你该走了。”
太子呆住了。
久久,见她闭着眼没有睁开的意思,太子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你……”
等他快要出门的时候,身后的她又张了口,太子欣喜若狂,猛然转头朝她看去,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霍文卿看着他的脸,脸色有些动容了起来,她看着因她的一个字就狂喜的太子,久久,她叹了一口气,口气也好了些,“没什么,回去吧,这春天已至,春光虽好,但早晚还是凉,记得添衣。”
“诶,诶!”太子听到了这句话,心中一片激荡,连连应了两声,才没让自己失态,“那我走了。”
“去吧。”霍文卿垂下了眼。
等太子跟飘一样地走了,她抬起眼,她那张脸,冷酷漠然,就像刚才她脸上的动容从没有在她脸上出现过一样。
她依旧是那块毫无感情的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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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仲安没有一点跟他家婉姬提起东宫之事的意思,他跟她晚上老是闲言颇多,但说的都是那些他想让她听的。
他不想让她听到的,谁敢说,他就敢杀了谁。
遂等许双婉收到霍家说有要事跟她在庵堂相见,见面详谈的密信,这夜,等房里无人,外边也有人在守,她跟他说起此事的时候,宣仲安的脸顿时就冷了,完全没有了平时对着她耍无赖的戏谑之情。
他脸上的伤口现眼下已合愈,但未褪去的疤还映着他的脸上,一道一道,就跟刻在了他的脸上一样。
褪去了斯文俊秀的归德侯府的长公子,一身的霸气已展露无遗,那冷下脸来的骇然气息,更是让人胆颤心惊。
许双婉双眼平静地看着他,像是丝毫没有发觉他身上气息的变化一样,说话跟平时一般,“说是有要事当面谈,我想着那日我也得空,也是好久没有去慈心庵烧香了,也不知道以前认识的师太现在怎么样了,我想过去一趟,烧两柱香,见见师太。”
“哦?”
他神色不愉,他在她面前很少有这样的时候,许双婉不难想象,他在外面如果也是这个样子的话,那怕他的人,确实也情有可原。
“顺便也见见霍家的人,看她们是有什么要紧事,非要约我到庵堂见面不可。”
“你也知道约到庵堂不平常?”
见他没有笑意地牵起了嘴角,冷得就像一块寒冰,这块冰虽不像以前那样高高在上了,但脱去了那遥不可及的仙气,这近在眼前的冷凝气势也更吓人了。
“是啊。”她不傻。
许双婉伸出手,把他又往眉心聚拢的眉毛细细抹开,但他皱得太用力了,她见一只手不行,便两只手都用上了,她看着他的眉眼,“也不知道他们要作甚。”
“我知道,但我不想让你去,听到了没有?”
“让我去吧,”许双婉一手一道眉毛抚着,强行把它们抹平,“我也该出去走一走了。”
她这个他身边的小兵,也是时候出去走一走了。
她入侯府已经有一年多快两年了,她身为他的妻子,经过这段不长但也说不上短的时日,该知道的她都知道了,该知道她的也都知道了,她也就能出动了。
“是霍文卿要见你,你不是她的对手。”
许双婉闻言一怔,随即她浅浅笑了起来,在他眉心一吻。
“贿赂我也没用,我不会让你去见。”
“她能出宫?”许双婉问起了别的。
“他们这些人,有他们自己的法子。”
“很厉害。”许双婉点头,满意地看着被她强行抚平的眉毛,见他又要动,她干脆按着手就不动了,“我知道她很厉害,但因为她很厉害,不是她的对手,就怕,就不见的话,下次对上了,我怕更不是她的对手。”
“她这次非要见我,是她要见,这应该是有求于咱们家吧?”她微笑问他。
“哼。”宣仲安脸色稍微好了一点,但还是不快地冷哼了一声。
“这有求于咱们家,于我有利,就好谈多了。”许双婉见他哼上了,也是笑了起来,“比起换个立场见,要好上许多。”
不去碰一碰,她也无法知道霍太子妃到底有多厉害,这心里要是没数,日后要是对上这位霍家出身的贵人,就更束手无策了。
“你不是她的对手,”宣仲安还是否决了她,“婉婉,我不是说你没有她聪明,而是她现在也是个疯子,她现在的处境,比之前的你夫君我没好到哪去,现在只要是对她有用、有利的地方,她会不择手段去拼,去抢,去博,哪怕在此要用上她的身份、地位、乃至她的自尊,你明白吗?她的儿子现在在圣上手里,她只会比我更疯狂。”
“你不是现在的她的对手。”他又重申。
他有点难说动,比以前要难说动多了。
许双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突然,她道了一句:“我是不是……”
宣仲安看着她。
许双婉松开了手,摸向了他的心,看着他的眼道:“你是不是怕我受伤?”
他是不是,太把她放在心上了?
“要不呢?”宣仲安瞪她。
许双婉忍不住轻笑了起来,且笑出了声。
她的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听在宣长公子的耳里,让他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嘴角也忍不住随她的笑声翘了起来。
“让我去罢,”许双婉拦住了他欲要说话的嘴,她微微笑着,看着他的眼道:“让人看看,你的软肋,也不是那般不堪一击。”
她从很早的时候,就不怎么躲在人的背后被人保护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周边所有的一切,保护自己,也保护母亲。
从那开始,她就学会了应对一切,而这,比躲在谁的背后都要坚固很多——在她身上的,才是真正属于她的,才是最无懈可击的。
宣仲安看着她脸上他从没有见过的笑容,看着她微笑的脸,看着她微微有光的眼,好一会后,他仰天长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不说,就是默认了。
许双婉靠进了他的怀里。
她在他怀里道:“不要太担心了,好吗?”
他还是没有出声,只是很是愤恨地搂上了她的腰,紧紧地抱住了她。
许双婉心想,这次看来不能输得太惨了。
输得太惨的话,下次怕是再难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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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慈心庵的桃花还在开着,许双婉进庵堂后,只见一两个她不认识的小尼姑在扫着地,佛堂内,香火冒着烟气,但无人在里头跪拜,抑或念经。
一路上,她都没有见到她以前认识的师太。
“宣少夫人,里头请。”领路的人推开了一扇小院子的小门,躬身道。
许双婉走了进去,走到半路,她看到了桃花树下那身着素衣朝她望来的美人……
她微一侧首,朝后看去,小门已关,她带来的虞娘和采荷她们没有跟上来。
她只一顿,就回过了首,提步珊珊往前而去。
“宣少夫人,”等她近了,那桃花树下的美人浅笑着朝她开了口,“好久不见。”
古语有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此话不假。
谁知道昔日那胆怯谨慎、步步小心、说话句都要再三斟酌的许氏女,见到她竟然也是不卑不亢了起来。
那经久不衰的望族出身的名门贵妇,也不过如此。
“让您久等了。”霍太子妃不再是太子妃,只是这个前太子妃再怎么说也是王的正妃,而许双婉只是一个还没承爵位的长公子的妻,还是差着一些,她一走近,就朝霍文卿施了一礼。
“坐。”霍文卿也没避让,颔首朝她一点头,让她落坐。
许双婉笑了笑,在她对面跪坐了下来。
她其实已经发现了霍前太子妃是盘腿坐着的,姿势秀美当中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豁然,甚是不合礼,也甚是好看。
但许双婉没学她。
她跟霍家出身的这位前太子妃身份完全不一样。
从出身到性格,没有一处相像的。
许双婉是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人,她从不低看自己,但也从来不高看。
像她姐姐许双娣,从小喜好拿自己跟真正的贵女比,学她们抬着眼睛看人,学她们高高在上,后来学她们一样无所顾忌地过日子,学到最后,都忘了真正的自己是谁。
霍文卿看她顺从地跪坐了下来,嘴角的笑深了点,深到把她心中的嘲讽皆掩埋了下去。
这些个以夫唯天的可怜女子,可能一生到死都不明白,她们不过是为男人生儿育女的器具,说好听点,是个夫人,说难听了,不过就是一条为男人传宗接代的母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