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齐国,早春带着不可捉摸的绿意到来的时候,燕地依然是一片苦寒。战火绵延的地方,人们把各种来历的盔甲披在身上御寒,于是天南海北的敌人就可以是亲如一家的兄弟,往往有人上身套着燕国的铠甲,脚上蹬的却是齐国的丝履,不伦不类,但是能活下来。
平心而论,其实让齐军征服比让胡人征服更容易让人接受。大多数人从心里承认这一点,但从来不在嘴上说出来。他们在面对胡人时怎样理所应当地视死如归,在齐人马踏城池的时候就怎样理所应当地胆怯和投降。尽管燕人有着坚固的城墙和身体,奈何没有充裕的粮食和装备,他们眼里的齐人也就倍显高大。传到燕都的消息甚至是“齐人十万,逾半小宗师”的可笑言论。然而若是真有那样数量的小宗师愿意服从军队式的管理的话,大周王朝版图恐怕都不止那么一点。
齐人一路杀伐,势如破竹,此时驻扎在徐州城的是一万一千三百二十六人。在一路近乎于平稳的胜利中,他们损失了上千匹战马,有将近一千人在非战斗时死亡,有的死于疾病,有的死于霜冻和水土不服,死法和原因各种各样。登记在册的战死人数是四千八百六十三人,每具尸体都能辨认,然后葬在他所征服的最远处。齐国是当世少有的智慧与勇气并存并且国力相当强盛的国家,他们当然有尖锐的长矛和锋利的长剑,那武器在胡人手里几乎可称无敌。但是如果只是面对这样的敌人,城外百里架起防御圈的二十万燕人单凭数量上的优势就足以把他们压成粉末。
事实上他们的主帅的确在为此努力着,也派出了近百个斥候日夜不断地打探消息。然而没有燕都的确切命令过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大河流水在冰层下暗涌,带走一波又一波的尸体。瘟疫之神未曾光顾过这里,但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他带走了两个村子数百条人命。稷下学宫唯一一次起作用便是在那时,他们布置了一个中型阵法,使尸气凝聚在方圆十里内不散,随后逐渐牵引化解,原来的村落变成长满野花野草的坟地,霜雪来临的时候全部化为苍茫的雪景。
北国之境,一个冬天就显得更加萧索和了无人烟,胜者看不见喜悦,败者的沮丧只体现在平民的脸上,权贵们暗地里进行过数次的博弈,战争走向终点。
田忌厌烦了军师们在地图前面的吵吵闹闹,摘掉盔甲走出暖和的屋子,找了个清净的角落蹲下来,低着头,没有人认出他是大将军。
除了邹忌。
“死人财发得有意思?”
“没意思。一天到晚都没几个钱,有时候忙活那么久刚够我一顿酒喝。”
“实在无聊你不如去里面跟他们吵一吵,打发时间快的很。”
“跟人动嘴皮子是最没意思的事情。我在临淄干够了这个,烦透了。”
“那你可以跟将士们去练练剑,有好处。”
“我去了就显得欺负人了。倒不如跟你练一练。”
“那就显得我欺负你了。没意思。”
邹忌问过往的仆人要了一块干净的草席,一屁股坐下来,他没有低头。来来往往的人都向他行礼,他一一回应。
“是啊,仗打到这个份儿上,最没意思。进进不能,退退不得。干着急。”
“粮饷快没了。”田忌瞥了他一眼。
“我比你清楚。你是个打仗不顾后的主儿,要不是有我贴补着,渡河前你就得粮尽倒戈。能打下徐州,已经算是咱们的本事了。”
“稷下学宫的功劳,除了那次赶除瘟神,大概也只在粮草上了。上阵杀敌,本事倒不差,脑子有病。跟人讲知理知礼,以一敌百,最后被床弩射得跟个刺猬一样,活该他受罪。”
“孟轲是孔丘嫡传,难免一些迂腐之气。好在他改了,不然出了事还真不好对付。田午对他可是宝贝得紧呢。”
“你在我面前直呼二叔的名讳?”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在背后告状,而且你也拿我没什么办法。”
“这算是拉拢?”
“不,只是交涉。你知道我根基浅,不过靠着鼓瑟吹箫那一套就骗了个可以一辈子混吃等死的职位。又和稷下学宫的那些先生们不怎么对路。能凭着你大哥的喜爱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很光宗耀祖的事情了。但我还想要更多……所以需要更加强大的盟友。”
田忌带着邹忌的视线站起来,他虽然蹲着身上却不怎么多杂尘,而邹忌坐在草席上已经开始嚼头发上的草根了。他面向西面偏北的夕阳,像血一样鲜艳的红色。
“很多年前我修行的时候来过这里,徐州是一座古朴**的雄城,冬天大河结冰,上面是裹着寒衣的行人,零零散散不是很多,数一数一天到晚也能有个几千人踩在过上面。我来这里一心想着一剑劈开大河,河水漫灌,十里水泊,那景象该是多么骇人又有威严,可以做一辈子吹嘘的资本,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我跟人说了我的想法以后,整座城都对我怒目而视,我想了想不愿意杀掉一城的人来满足一时的快感,然后就灰溜溜地走了。”
“然后多年以后你回来,是跟他们吹嘘你可以一剑斩开大河?”
“不,我其实根本就不想来。我只是希望少死人。”田忌回头,对上了诚意满满的笑容,“谁都可以征燕,只要能打一场不光彩的胜仗。燕国刚刚在北边被胡人打了个半死不活,疏于防范的南边就要重燃战火。但总归是我们打赢了,稷下学宫的名头有了,主帅的战功也攒够了,大家欢欢喜喜回去过年,明年开春又可以生活得滋润。抢都抢不来的好差事。”
“可只有我才想着让死的人少一些,即使死了也能体面一些,生者起码愿意继续生活下去……”
“那样他们就会拿你当圣人了?还是朝你射箭的时候该射眼睛射到你大腿上?”邹忌嘲讽地笑起来。
“起码我修行的时候不会被怨鬼缠身。”
“百年修行都难求个心安,说到底你也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抢了人家的地没有掳走人家的女儿而已。你凭什么心安?”
“……其实我大概能猜到你不遗余力筹措军饷帮我攻下徐州是为什么。无非两个原因,一是军功,不管谁当国君,军功就在那里,封侯封地没有人会不认。第二就是你想要更多的筹码,我们手里有十万人在征战,对谁都是巨大的助力或者阻力,拖的时间越久,赌注堆得越高,赢得也越多。”
“那你呢?自诩圣人的田忌大将军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打徐州?”
“因为打徐州死的是燕人,不打徐州死的是我们。我们十万大军都会死在这里。”田忌咬牙切齿地说,“在我们出兵的当天,燕简公姬载在他的家里自缢身亡。师出无名这是大忌,赵国和魏国第二天就组织了五万联军来断我们的后路。如果我们不渡河,不打徐州,到时候只能腹背受敌,全军覆没。”
“那现在呢?”
“现在当然是议和,我们手里有十二座城池,有补给,有城墙,他们不会硬攻。只要谈判得当,这仗不会白打。”
“所以说?”
“所以说你是个真小人,”田忌转身走向受伤的士兵,“但我却不是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