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十月中旬的山中,秋风瑟瑟,满目萧条,孤坟更是凄清。
秦恪嘴角上挂着一抹淡笑,似在林中漫步,缓缓走来,他的面前的那座孤坟之前,站立着一个人,一个让他深恨却也敬仰的男人。
他的父亲。
他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站立,双手如他一般,负在了身后,目光落到了他前方的孤坟,“真没想到大周元襄皇后的陵墓居然会在这孤山之上,这是皇后娘娘自觉没有资格葬入皇陵,还是父皇觉得皇陵里面埋了太多让她不开心的人,不愿让她死后再委屈?”
裕明帝转过身,深沉威严的目光中有一抹没来得及逝去的温柔。
秦恪见过这般的温柔,幼时最让他羡慕却也最不解的温柔,因为这份温柔他从来也没有放过在他们身上,不管是他还是他的母亲,眼前这个男人,他眼中的温柔只有在见到那个女人,他的结发妻子的时候,他们的女儿的时候,才会露出来,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对他们却没有?是因为他的母妃不是皇后,还是因为他是儿子,需要严厉教养?
后来的后来,他便是还不是很懂,却已经学会了嫉妒,他嫉妒那个明明不过是一个小丫头,只会胡作非为惹是生非的四皇妹,不过他的母妃却似乎还不明白在她侍奉的这个男人这个君王的眼中,那个奴婢出身的许氏并不只是为了博取一个不弃糟糠之妻的美名,更不是皇帝用来制衡四妃的工具,他将她当妻子,结发妻子,从心底里便深爱的妻子!
母妃也妒忌,也会刁难她,可是却仍旧从未将那个女人放在眼里,从未将她当过对手!
或许便是这般,才会给了她机会,给了她一举将她们逼入死地的机会!
这般多年,他有时候也在想,冷宫那般多年,母妃可曾想明白过?或许明白过,所以方才会那般痛苦,林国公府的灭亡罪魁祸首自然是难辞其咎,然而不也是她给的机会吗?若不是她咄咄相逼,许皇后岂会发狠了连命都不要?若不是她从来便没有看清楚过眼前的局势,更不会出事的时候仍旧没有丝毫的察觉。
如此说来,似乎真的不能够怪他们!
皇族争斗,从来都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站在皇权这边,皇帝没有错,若是换做是他的话,他也会这样做,威胁到自己的人就应该消失,彻底的消失,他甚至会做的比他更狠更绝!
秦恪笑了,笑自己现在所想所思,原来恨到了最后了是可以很平静很理智的。
他没有错。
而自己,亦是没有错!
他是林贵妃的儿子,身上流着林氏一族的血,幼时母妃慈爱,外祖疼惜,他无法从父皇陛下哪里得到的所有亲情都从林家处得到了!
比起皇家,林国公府更像是他的家!
他能明白他为何冷待他,为何可以从不将他这个长子放在心上,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恨,他怨!
他亦是他的儿子!
可身为父亲本就为数不多的慈爱却只是给了他跟他心爱皇后的女儿——他不愿意去跟一个小丫头争也不屑于去争,可是,当他以为即便没了父亲的疼爱却也还是能够成为他的骄傲的时候,他却亲自告诉了他,便是骄傲,他也没有资格成为!
他一直一直很想问问他,他这个长子,不,是他所有的儿子,在他的心里到底算什么?是巩固皇位的工具?还是只是不得不制造出来却又无足轻重的东西?
不过秦恪没有问出口,即便现在有机会了,他可以问了,却已然不重要了,再也不重要了。
“是你。”裕明帝开口道,眼中的温柔已然全部散去。
秦恪笑道:“不然父皇以为会是谁?四皇妹吗?她可是恨极了你了,恨到了连见你最后一面也不愿意了,父皇你说她这性情像谁?是像皇后娘娘,还是像父皇您?该不会外边传着的谣言是真的吧?四皇妹真的不是您的女儿?”
裕明帝没有说话,只是冷眼看着他。
秦恪继续笑道:“可这般翻脸不认人,这般狠绝的性情,又怎么会不是父皇您的女儿?这世上除了血脉传承,还能有什么能够如此惊人的相似?嗯,这般说来,儿臣也果真是您的儿子,虽说父皇您已经与儿臣断绝了父子关系,可这血脉中的联系却是怎么砍也砍不断!儿臣这些日子躲躲藏藏的闲了也在想,儿臣做的这些事情是人做的吗?可是还是做了,而且做的理所当然毫无愧疚,这份狠绝,不也是源自于父皇您吗?这辈子父皇没给儿臣多少东西,这份骨子里带着的毒辣狠绝,却是给足了儿臣。”
裕明帝还是没说话,即便此时他已经深陷危机当中,却仍旧是坦然面对,仿佛视死如归,又更像是始终轻蔑于这些根本不配给他当对手的人!
“父皇是在想儿臣来了也好,便一网打尽,免得再继续防着儿臣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来像疯狗一样咬人吧。”秦恪继续道,“也是,父皇既然来了,便是做好了准备的,这里可是父皇的明陵,哪里会有人敢对能对父皇如何?让儿臣猜猜,这山中到底有多少人埋伏着?”
“你如何敢来?”裕明帝继续开口。
“哈哈”秦恪笑了出声,面容初现狰狞,“父皇觉得儿臣为何敢来?自然是有备而来的!不过,能够看到我曾经最嫉恨的两个人反目成仇还要互相厮杀的场面,即便是死在这里,也值了!”他看着他,“父皇,儿臣不怕死,从来就没有怕过,甚至十年前就可以死了,只不过这心里有一口气一直顺不下来,这些年便一直凭着这一口气一直撑到了现在,不过现在好了,看到父皇您被您最心爱的宝贝女儿逼到了这个地步,看着您跟当年对待我们一般来对待您的宝贝女儿,这口气终于顺了,所以今日即便是死在这里,也是瞑目了,况且,这般好的风水宝地,死在了这里,想必来世不用再生在帝王家了。”顿了顿,又道,“对了,父皇应该不介意儿臣玷污了这块风水宝地吧?”
“秦恪。”裕明帝叫了他的名字。
秦恪的面容越发狰狞。
“朕弃你,并非因为你是林氏的儿子,你身上流着林氏的血脉。”裕明帝道,“而是因为在你的骨子里,林氏比皇族更重要!朕可以将江山交给一个逆子手中,却不能交给一个心向着外戚的皇子!朕若是允了,来日林国公府便是昔日的士族!”
“这顶高帽戴的!”秦恪嗤之以鼻,“不过既然是皇帝陛下恩赐的,便是再难戴儿臣也不得不戴了!就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般!只是——”他看着他,嘴边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扩大,最后咧开了嘴笑着,“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父皇,都是谁造成的?!当年是谁给了机会让你的四个儿子亲近外家多于你的?!当年的我们不过是孩子,在我们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是你一点一点地将我们推给了外家,是你一手造成的?!”
裕明帝道:“那又如何?”
秦恪勃然大怒,方才的冷静,那份可笑的理解在这一刻全部化为乌有了,他咬着牙,像是一只从十八次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般,“那又如何?那又如何?你说那又如何?那又如何?!”他一步一步地逼近他,带着积聚了二十多年的怨恨,“是啊,在皇帝陛下您的心里,这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几个儿子罢了,毁了也便毁了,四国公府早就该消失了,他们威胁到了皇权,威胁到了这大周的江山,他们就该死,留着他们血脉的皇子又也该消失才是!皇子?我们配当皇子吗?我们不过是你不得不生出来当做甜头送给你对手迷糊他们的东西罢了,我们有什么资格怨恨有什么资格质问你?!我们一点资格也没有,我们甚至连你手底下养的一只狗都不如!可是哪有如何?那又如何?你的宝贝女儿是你一手捧着长大的,你要把这天下给她,要把所有的好东西给她,可到头来,不也是跟我们一样吗?她要你死!而我们没有,至少儿臣没有,即便是当年儿臣亲自给你下了毒最终也还是没想要你死!儿臣还亲自给了你解药了,可是今日,你捧在手心里,我们连她一个头发都比不上的秦长生,她要你的命,没有任何的犹豫,她甚至不愿意来见你最后一面!父皇,我们自讨苦吃,可你又算什么?”
裕明帝没有说话。
秦恪大笑了起来,“不要妄想着还能离开这里了,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不会手软,而父皇您也不会再有那般的好运气了!父皇您是很厉害,整个天下都操控在你的手里,你敢来这里,便是有恃无恐,可是父皇,儿臣等了好久好久,也准备了好久好久了了,今日,儿臣便送你去见母妃如何?皇后娘娘还有没有再继续等你儿臣不知道,但是儿臣知道母妃一定还在等您的,您不死,母妃怎么能安心投胎转世?”
裕明帝还是没有说话,目光也从他的身上移开了,看向了他的身后,那威严深沉却没有一丝波动的眼眸此时起了波澜。
秦恪转身,便见前方有人往这边走来,是他前一刻还在嘲笑还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出现的人,“让儿臣猜猜,她怎么会来的?啊,该不会儿臣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所有的一切,所谓的父女反目,不过是做给儿臣看的一场戏,不过是给儿臣设下的陷阱?”
与此同时,京城当中一片混乱,京畿大军进城之后,那些想趁机捞一笔的地痞混混便更加的猖狂了,烧杀抢掠更是肆无忌惮,在这些人的眼中,京城被攻破了,不管是来平定叛乱还是其他,历朝历代京城被攻破了,便是说要天下大乱了,至少京城会大乱,那些贵人们朝不保夕了,还哪里有本事追究他们?先抢了再说!
京中的贵人们的确是没有能力去追究他们了,甚至在大军进城之后,府中的防卫也都崩溃了,只能眼睁睁地道看着他们掠夺,底蕴深厚一点的尚且可以保住人身安全,底子薄弱一些的,便是人也死了不少!
没有人在乎眼前趁火打劫的人了。
魏王进城之后第一时间便是将皇宫控制住,在攻城的过程中他没有见到过燕王的出现,但以他对他的了结,此时此刻他必定在皇宫守卫着,只要攻破了皇宫,杀了秦靖,便尘埃落定了,不过可惜,当他将皇宫团团围住,搜寻的时候,却得知燕王并不在皇宫,甚至已经逃出京城去了,他在他来之前就已经跑了,而他居然不知道,更可恨的是甚至连荣贵妃也不见了!
“搜!将整个皇宫都翻过来也要找到她!”
秦韶面色阴沉,秦靖逃得了,可赵氏不可能逃的了,更何况有宫人证明大军围困京城之后,赵氏还在宫中!
抓不到秦靖,他就不信连赵氏也抓不到!
“来人,去将诸位大臣请到太极殿大殿!”
秦靖可以继续抓,但有件事也必须尽快进行!而且正是因为秦靖逃了,才要更加急迫地进行!
长生一步一步地往裕明帝走去,此时她脸上的神色竟然与裕明帝脸上是一样的,那一模一样的神色让原本便相似的相貌更是无法让人质疑他们之间的父女关系!
父女关系
长生走到了他的面前,完全无视旁边的秦恪,扬手取出了秦阳给她的那两样东西,甩到了他的身上,“这算什么?!”
秦恪笑了。
又是一句算什么。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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