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楼湛眉头越皱越深,陈子珮似是想笑,眉间却又有些悲哀的神色。半晌,他正了正色,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笑道:“阿湛,你不是知道我是谁了吗?”
楼湛脸色肃然:“我希望你说你不是。”
就算是骗她也可以。
陈子珮无言,盯了楼湛半晌,收回目光,摇摇头:“你果真是变了,换了以前,你应当是铁面无私,大义灭亲的,听到消息便会来质问我,随即直接将我收押进大牢。唉,当初接近你,也是因为你这个性格特别好玩儿。”
楼湛还是面色不动,幽幽看着陈子珮。
院子里陷入了沉默。
庭院里的青松上积雪颇多,在枝头沉甸甸的压了许久,扑簌簌地落到地上,抖落一地月华,也惊醒了一院的沉寂。
陈子珮眸中划过一抹复杂难言的情绪,张了张嘴,缓声道:“裴骏是我杀的。”
楼湛心中原本就有了些底,闻言只是微微抬眸,波澜不惊地看着陈子珮。
陈子珮勾起一抹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的笑:“你们出京的消息,是我在靖王府偷听后走漏的。”
“通风报信给萧凝的人,是我。”
“劫杀你们多次的鬼面人,也是我的手下。”
楼湛终于出声了:“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陈子珮按了按额头,低声重复了一遍,忽而又低低笑起来,“是啊,我是迫不得已。但做了就是做了。楼湛,你也别作出这种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的圣人之态,我看着肉麻,也受不起。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待朝廷命人将我抓进了大牢,在大理寺的大审里铁面无私地审判吧。那才像你。”
楼湛道:“你不想连累静宁和我?”
“或许是吧……”陈子珮沉沉叹了口气,那突然的咄咄逼人模样也敛住了,露出了疲倦之色,“楼湛,你们掌握了南平王谋逆的证据,朝廷也在准备对付南平王吧。他需要一个人有点分量的人站出来,替他缓缓,让他寻到一个契机。我爹娘的性命都在他手里,你说我能怎么办?”
他说着,无力地攘了把头发:“本来我以为还是能脱离魔爪的,没想到还是逃不了。贪污受贿?我用不着做。可人命的确在我手里过了不少。谋逆的证据也会被‘发现’,铁证如山,谁也救不了我。”
楼湛心中动了动,想到了什么似的,闭了闭眼,掩过一丝痛色。
她将陈子珮当成知己好友,他又何尝不是。前世他们渐行渐远,分道扬镳,怕也是陈子珮知道自己终会有被南平王丢出来弃车保帅的一天,不愿拖累她。
他对萧暮喜爱尤盛,娶的却不是萧暮,也是为了不辜负她。
唱了那么久的戏,他一边骗着南平王,一边骗着云京的友人,却又保护着他们。
楼湛眸色愈深,静默许久,淡淡道:“你不会死,也不能死,你还欠我们一个交代。”
说完,她冲陈子珮微微颔首,转身同着萧淮一道离开。
萧淮在一旁将两人的神情和对话观察得分明,心中也有了底,微微一笑:“阿湛打算如何救陈大人?”
“拔除根源。”
那便是南平王了。
萧淮笑而不语。昨夜他写给萧华的信里,也大致是在说此事。南平王野心勃勃,恐怕已经开始了行动,萧华若是再不行动,恐怕会落在那位骁勇善战的郡王之后。
到底该如何做,萧华自然会行动。楼湛眼下要思考的,是如何在对陈子珮的大审过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从大牢里捞出来,并且要做到只有她和萧淮知晓。
陈子珮一“死”,南平王多少会放松些,对他的奇袭能够容易得多,救下陈家的人质的把握也就更多。
楼湛心里所想,萧淮都猜得七七八八,见楼湛默然不语,道:“牢中替换之人,我会安排,阿湛你不必担忧。昨夜写给陛下的信中,也加上了陈大人的事,而且还有扇仪进宫求情。虽则陈大人是做过错事,但陛下从来都是重大局之人。”
楼湛顿了顿,深深看他一眼,滞了半晌,才缓声道:“……多谢。”
“又开始道谢了。”萧淮摇摇头,伸手拿过楼湛的手,轻轻拂开她的袖子,看着她腕上漂亮的翡翠镯子,扬眉道,“若是要道谢,也可以换一种方式来。”
他们正坐到陈府的一个偏僻角落里,只需翻墙而越就可以离开,外头似乎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并无人声。青枝干咳一声,稍稍加重的声音:“主子,我先到四周巡查巡查。江家那个,别偷窥了,来一起。”
隐约间似乎传来轻微的拳脚相碰的沉闷声响,楼湛眉尖忍不住抽了抽,对青枝的自觉感到微窘。
……为何还要故意离开?就像她和萧淮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一样。
楼湛保持着淡静从容,目光由近及远,看向远处的亭台楼阁,眨了眨眼,耳边就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此次回来,阿湛的确是要冷淡了许多呢。”
楼湛被他那略带幽怨的语气悚了悚,又听他悠悠叹道:“说好的感谢……”
楼湛默然,犹豫挣扎了许久,忽地踮起脚尖,在萧淮白玉般的脸上落下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吻,随即一扭头便走向陈府后门:“……走吧,该回去了。”
萧淮怔了怔,下一刻,眉目间溢出的尽是掩藏不了的笑意,追上去拉住楼湛,在她略显惊愕的眼神中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啄,笑得像是吃到糖的小孩子:“礼尚往来。”
楼湛:“……”
总觉得这次萧淮回来后,脸皮有向沈扇仪靠近的趋势。
***
谣言传了两日,陈子珮便被金吾卫抓到了大理寺的大牢。
大审定在腊八,闲了几日的大臣们纷纷捧着瓜子凑到大理寺看热闹。因着平日里楼湛同陈子珮的关系颇为亲密,为避免人诟病,楼湛并未前去,此次大审由大理寺卿孙北主持。
孙北为官多年,忠心朝廷,铁面无私,众官对让孙北审理并无异议,很是服气。
大审当日,又是大雪纷飞,满院银装素裹。这些日萧暮也在楼府住下,楼湛刻意隐瞒了陈子珮的消息,府里也不会有人那么没有眼色去对萧暮诉说此事。萧暮难得碰上同龄人,和楼息吵闹两句,又去逗弄一下羞羞涩涩的楼挽,前几日的委屈郁气好似也消了。
沈扇仪自从那日入宫后就再无音讯,萧淮又去了大理寺旁听,楼湛一个人坐在亭子里看了许久落雪,低头看看手里的书,颇觉无聊。
不过也很安稳平静。
楼湛眯眼正享受着难得的宁静,身后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岚姑掀开竹帘走了进来,犹豫了一下,道:“小姐,魏国公府的小公爷来访。”
自从楼湛和左清羽解除婚约后,魏国公府和楼府便很少有来往。魏国公虽然感到遗憾,但毕竟同楼承曾是同窗好友,还是偶尔帮扶着楼府,只是不再明面上多加关怀。
魏国公遭刺昏迷之事秘而不宣,府中大权几乎都在左清羽手上,所以魏国公府这几个月可以说是同楼府断了来往。这突然的到访,实在让岚姑不□□心。
左清羽来做什么?
楼湛下意识地不想去见左清羽破坏自己的心情,揉揉太阳穴,头疼了下,还是起身走去前堂。
左清羽正坐在楼府漏风的前堂里,喝着岚姑泡的奇苦无比的茶。
其实若是往日,岚姑端出来的也不会是这种茶。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左清羽喝了两口,饶是他平时口蜜腹剑虚伪客套惯了,脸还是绿了。加之时不时被漏进前堂的寒风吹到,他的脸色愈加难看,一刻也不想在这个破败的楼府多待。
楼湛进来时左清羽的脸色铁青铁青的,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给风吹冻的。
虽然是因正事而来,他还是忍不住道:“楼湛,你是有多拮据?怎么都不修葺修葺前堂,你好意思待客?”
楼湛面无表情:“不好意思。”顿了顿,她继续道,“府内从不接外客。”
楼府里除了一批忠心耿耿的下人,就是三个不怎么管事的主子,条条框框还真没有。平日里也不会有人登门拜访,来的都是沈扇仪萧淮这类人,直接可以往二门后走的,不需多介怀。
所以说,几乎是没有外客的。
听出楼湛冰冷的疏离之意,左清羽也不生气,一挑眉头,嗤笑:“真是小心眼。”
毕竟是来说正事的,扯了两句,左清羽也不再多言,正色道:“这几日满城风雨,视线都集中在了陈子珮身上。你也别瞪我,楼湛,你是不是忽略了几个人?”
楼湛面色平淡:“你是说严远和萧凝?”
这二人暂时不好动弹,楼湛本是打算待陈子珮的风波过去了再散出手中证据,直接让他们不得翻身。可是见左清羽这样子,似乎是出什么幺蛾子了。
果然,左清羽顿了顿,道:“还有一个人。”
“你似乎把裴琛给忘了。”
“裴大人?”楼湛眉头一蹙。裴琛为人性情她都明白,要说裴琛会做什么,她不相信。除非是……裴琛出事了。
左清羽道:“今日一大早,我本是要去寻裴琛商量一下同裴宛的婚事,没想到满室凌乱,裴琛人不见了踪影。我立刻去了裴驸马府一趟,果然也没见到萧凝和裴宛。若不是不出意外,恐怕严远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