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六月,烈日当空,空气中除了不远处飘来的烧饼香气,还夹杂着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臭气,两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再加上这燥热的天,只让人心里生出一个字——烦。
几个守城甲士懒洋洋地靠在城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瞅着远处的官道,日头高了,难免就有些眼花,这一晃眼,视线突然被一辆马车占满。
倒也不是说那马车有多么阔气,只是驾马的马夫浑身都藏在黑袍里,还戴着个斗笠,很是惹眼。马车速度极快,却也极为稳当。
一看就是有问题!
甲士们登时来了精神,吆喝着挥散开坐在城门边无法入城的流民,提着手中缨枪,才站直,那马车就到了近前。
“车内何人?来自何方?”
一个甲士上前一步,警惕地盯着马夫。
那马夫冷哼一声,张嘴,却只吐出一个字:“滚。”
声音冷冷的,不耐烦至极,语气很重,似乎还有点焦灼。
见他这么不客气,后头的几个甲士脸色一沉,张嘴正要喝喊回去,马车帘子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拿着个物什。
当先的甲士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手。
修长干净,纹理细腻,乍一看,好似一块上品好玉雕琢而成。
轻轻的咳嗽声从里面传来,随即传出的,是青年男子低沉优雅的声音,仿若琴弦轻拨:“对不住,天气大了,他火气也大。”
甲士这才回了神,看清男子掌上的东西,脸色陡然一变,忽地就跪到地上,慌忙道:“属下,属下不知贵人降临……”
后面的甲士们云里雾里,他跪下正好让开了视线,众人的目光落到男子手中的玉牌上,也没甚稀奇的,只是刻了个大大的“靖”字。
然而这群人还是脸色齐变,呼啦啦地又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
男子收回手,声音淡淡的。恰好有风拂过,马车帘子被风拂开一角,最前头的甲士抬眼便看到了马车中的人。
惊鸿一瞥。
那人靠在车壁上,乌发松松散开,脸色有些苍白无力,漆黑的眸中却星彩流动,璨璨生辉。
玉质金相,韵致风流。
果真是——
那甲士心里惊叹,却又听到马夫冷然一哼:“还不让开?”
狗仗人势!
甲士暗啐,站起身来,和其他人一起让了道,目送这辆马车离开。
待这马车一走,便有人小声道:“是靖王府的那位?”
“可不是,听说是前几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派人到业阳请来的……”
“皇上还亲自派了人去接呢,不过看这样子,该是被那暴脾气的车夫甩远了。”
“这山高路远的,来得也忒快。”
……
***
“发什么呆呢?带你来听戏,你的魂还被勾走了不是?”
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手,左右晃了晃,“楼湛,楼大人,你倒是回句话啊?”
楼湛甫一回神,看到这么只手,头皮一麻,毫不犹豫地一巴掌给他扇了过去。
陈子珮“嗷”的一声惨叫,连连退后几步,嘶嘶抽着冷气:“他们说你不像个女人就罢了,你还真给自己生了副男人力气?”
楼湛不理会他的装模作样,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茶碗。清澈的茶水隐约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尚且年轻,尚有些青涩。
她愣了一下,忍不住伸手在茶杯里一碰,那茶水立刻荡起涟漪,少女略显青涩的面孔也模糊成了一团。
后背微微惊出了汗,楼湛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陈子珮——活的。
他怎么还活着?不是早死了?
“阿湛,你别用这种看死人的目光看我啊,我渗得慌。”陈子珮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你这生了几日大病,是不是有点分不清真实虚幻了?”
陈子珮心里有些担忧。
莫不是这病生在脑子里?楼湛自今早醒来后,就显得有些奇怪。
楼湛摇摇头,推开茶碗,揉了揉额角,在心中理清了一些事,强压下翻腾不休的情绪,终于在陈子珮欣慰的目光中开口说了一句话:“几月几日了?”
果真是脑子里的病,连时间都不知道了吗?
陈子珮叹了口气:“盛元七年,六月十日,正是上浣。本官牺牲自己陪着你,你倒好,一直一副冷脸,给谁看呢。”
盛元七年吗?
楼湛若有所思。
毕竟,昨晚她明明还在地牢里刻着日期,大概数到了盛元十年六月。入夜时地牢里极为湿冷,她眯着眼四处看也只能看到铁栏杆与阴暗的边角,还有不远处滴着血的刑具。
刚看到刑具,她便被狱卒拉了出去,用带了倒刺的藤条鞭打。入狱两月,她早就痛得麻木了,迷蒙间,突然有些难过。
失去亲人,失去朋友,朝廷上累累骂名,民间里四处讨伐。就连她被构陷入牢后,也没有一个人来看看她。
为什么?
楼湛心中无数疑问,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等再睁开眼时,竟然躺在楼府,她的房间里。
随即陈子珮来访,顺便就把她带出来散散心。
理顺了前后,楼湛心中又是惊喜又是恐慌。
无论如何,这辈子是不能重蹈覆辙的。
“陈子珮。”沉默半晌,楼湛开口,声音里有些犹豫。
陈子珮正歪着头听着楼下戏子吚吚哑哑地唱着《木兰从军》,刚才说的话都抛到了脑后,闻言鼻音上扬:“嗯?”
“……冷脸是不是会得罪很多人,让人不敢亲近?”努力回想了一下,楼湛拧着眉,不耻下问。
压根没太注意她在说什么,陈子珮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就是因为这张脸?
楼湛再度沉默。
既然上苍又给了她一次机会,她是不是应该改变点什么,来改变以后?
这样想着,楼湛僵硬地动了动唇角,恰好陈子珮侧过头来,看到她这幅别扭的表情,突然露出一个不是他被雷劈了就是楼湛被雷劈了的痛苦表情。
“……阿湛,你脸抽?”
楼湛:“……”
一场《木兰从军》唱完了,陈子珮起身拍拍衣袍,望了望天色,回头笑:“当是未时末了。”
楼湛眼皮都懒得翻一下,她回想来回想去,都只记得前世这段时间她的确大病,但陈子珮根本没来看她,更没拉她出来听什么戏。
这和前世不合,她还是慎行为好。
出了戏楼,陈府的马车就等在外头,陈子珮当先钻进马车里,楼湛思考了一下,也进了马车,抬眼看到一脸怪笑的陈子珮,眼皮不安地跳了跳。
陈子珮笑呵呵:“阿湛,我一大早就去了楼府照看你,又带你出来听戏,你看……”
楼湛没有什么表情:“你在楼府随便搬两样瞧得上的东西去吧。”
就楼府那破败样,乍一进去还以为是哪家放置了十几年的破屋,桌子椅子不是断胳膊就是瘸腿,谁瞧得起啊!
陈子珮腹诽,依旧笑呵呵:“这不是我的青梅回京了吗?我面皮薄,不好意思单独去见她,咱俩一块去,给兄弟我壮壮胆,如何?”
这还真不如何。
楼湛慢吞吞地想,这家伙面皮越来越厚了,居然敢说自己面皮薄……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需要她陪着壮壮胆,那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楼湛直截了当:“不去!”
“我出钱,帮你家补屋顶!”
楼湛:“……”
想到外头下大雨屋内下小雨的楼府,楼湛干咳一声,“去!”
陈子珮眉开眼笑:“好兄弟!”
“弟”字才出口,外头传来陈府马夫做贼般小小的声音:“少爷,到了。”
楼湛随着陈子珮跳下马车,抬头望了望面前高大的院墙,再一看附近,是条僻静的小巷。
都提前踩好点了?
楼湛诧异了一下,心中的不安感愈加浓郁了:“这是哪家的后门?”
陈子珮望了望天,露齿一笑:“……靖王府。”
哦,靖王,先帝的胞弟,荣宠无限的那位啊。
楼湛平静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诶!阿湛你去哪儿?”
楼湛:“你想死别拉着我。”
陈子珮两眼含泪:“阿湛,我只看一眼,一眼就够了,这儿够僻静的不会有人发现的。”
看他哭丧着脸,楼湛大皱眉头,回忆起许多过往,不由有些心软。
“那你要怎么进去?后门上了锁。”楼湛收回脚步,淡淡地扫了眼那足有二丈来高的院墙。
陈子珮一撩大袖,步伐坚定,脸色毅然:“自然是,爬上去。”
楼湛:“……”
她转过了脸,琢磨着怎么让陈子珮放弃这个念头。
脑中刚冒出一个“我们送拜帖走正门吧”的正儿八经念头,再一回过头,陈子珮已经身体力行……爬上去了。
爬到一半,陈子珮突然手抖了,没力气了,颤巍巍地趴在墙上不敢动。
楼湛哭笑不得,左右看了看,捡起一根长竹竿,走过去冲着陈子珮就捅,边喃喃着:“一捅升天。”
陈子珮“嗷”的一声,猛地向上又爬了些许。
楼湛的手搭在眉骨间,看他差不多爬到顶了,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上是上去了,待会儿怎么下来?
再看了看大汗淋漓的陈子珮,楼湛决定还是先不要提醒他为妙。
静站了片刻,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楼湛听力一向不错,当即转身看向声源处,心里发紧。
如果这时候有人路过,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旁人会说什么?说堂堂刑部侍郎与大理寺少卿白日图谋不轨,意图翻越靖王府院墙?
不待她多想,对面的巷口转出了两人。当先的男子脸色略显病态,却是金相玉质,韵致风流,虽只是轻衣缓带,却让人觉眼前一亮。后头一个探头探脑,是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两人看到眼前的情形,明显都是一怔。
看清男子的相貌,楼湛一晕,眼前闪过两个字:完了。
陈子珮却浑然不知,他已经爬到了墙上,看着里面的景色欢呼:“阿湛!我看到了!看到了!”
楼湛眼前继续发黑。
她实在是忍不住了,上前两步,弯腰一揖:“下官……见过世子殿下。”
靖王世子,萧淮。
清风徐徐中萧淮衣袖翩翩,很快收起了讶色,上前几步,看都没看突然僵在墙头上的陈子珮,漆黑的眸子凝视着楼湛,苍白的脸上渐渐涌现出了笑意。
“这位就是楼大人吧。楼大人乃女中豪杰,不必多礼。”
那笑意淡淡的,仿若初冬刚过,薄薄的小雪微积,清清的,却并不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