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驶离王府。
诸葛流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闭目养神的冷幽茹,不得不说,她长期衣着简单、飘渺出尘,忽而换了一身色泽鲜亮的裙衫和别具一格的珠钗,简直叫人眼前一亮,那种惊艳,丝毫不亚于初次见到一袭红衣,在草原上策马驰骋的上官茜的感觉。
与她夫妻二十年,她好像从没露出如此光彩照人的一面。
不对,好像也不是她没展露,而是自己没去观察。
依稀记得她凤冠霞帔嫁入喀什庆,锣鼓敲得漫天震惊,那双白玉一般的手轻轻握着红绸的另一头……掀开盖头的那一霎,视线尚未触及她绝美的脸,他就熄了烛火。
一夜雨露,四年他没再踏足她的院子,要见琰儿也是宣了琰儿到自己跟前。
再见她,她已为琰儿披上素服,自此,好像她就再没穿过艳丽的衣裳。
“好看。”诸葛流云扫了她一眼,又望向窗外,状似无意地丢了一句。
冷幽茹好像睡着了似的没理他。
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冷府,一路上,冷幽茹没与诸葛流云讲半句话,也没问他为何记得今天是冷老夫人的生辰,又怎么知道冷家给她发了帖子。
诸葛流云先跳下马车,尔后转过身朝也打了帘子出来的冷幽茹伸出手。
冷幽茹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回应他的打算,就那么提起裙裾去踩车辕旁的木凳。
诸葛流云望了望大门的方向,脸上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唇形不变,声音仿佛从牙齿里咬出来:“别让娘担心!”
冷幽茹的眸子紧了紧,也朝大门的方向望去,就见姚馨予(冷老夫人)身边的崔妈妈已经迈着小碎步迎面而来了,她将手递给诸葛流云,在他无比绅士的搀扶下,优雅从容地下了马车。
崔妈妈今年五十有一,自小服侍姚馨予,风风雨雨,不知不觉间过了数十个年头,她为人谦和、秉性纯良,在府里口碑极好,便是冷夫人待她也是颇有三分敬重的。
崔妈妈撑了白色绣桃花的伞走到冷幽茹跟前,笑眯眯地行了礼:“姑爷!姑奶奶!可算把你们盼来了!老太太从昨晚就开始念叨,说姑爷公务繁忙,也不知抽不抽得开身陪姑奶奶回府!奴婢说啊,姑爷看重姑奶奶,再忙也挤得出时间的!奴婢果真没说错!姑爷,姑奶奶里边儿请!”
算是变相地把诸葛流云夸了一遍!
诸葛流云微笑颔首,待冷府的下人明显比待王府的下人客气。夏季日头毒,容易晒伤,但早上的太阳问题不大,崔妈妈依旧拿了伞,他的眼神一闪,看向了崔妈妈手里的伞,道:“我来吧。”
崔妈妈将伞递给诸葛流云,掩面意味深长地一笑:“麻烦姑爷了!”
诸葛流云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冷幽茹,也笑:“照顾妻子是应该的。”
冷幽茹的睫羽颤了颤,被他窝在掌心的手捏了捏,却没甩开。
崔妈妈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扬起笑脸,带着二人去往了设宴的香梅居。香梅居,院如其名,一进入院子便是几株姿态婆娑的梅树,时下无花,却不显衰败,反而有种古朴的沉寂厚重。地上并非草地或青石地板,而是一溜的鹅卵石蜿蜒小路,不经常走的人踩在上面脚底微微发痛。
诸葛流云就想把冷幽茹提起来!
崔妈妈瞧着诸葛流云脸上露出些许别扭的神色,就笑了笑说道:“姑爷可知这院子里为什么不光滑平整的地面而是鹅卵石吗?”
诸葛流云语气如常道:“愿闻其详。”
崔妈妈一边走一边说:“这是老太爷临终前专门替老太太铺的路,鹅卵石又冷又硬,老太太一开始不习惯,就觉得好端端的大路和草地不走,她为什么非得终日面对这些膈脚的石头?甚至有段时间,为了不走这些石子路,老太太换了别的院子住。别的院子多舒服、多简单啊,她干嘛要和自己的脚过不去?”
讲到这里,崔妈妈停了停,似在等诸葛流云的回应。诸葛流云就明显感到冷幽茹在听见“老太爷临终前”这几个字时手抖了一下,老太爷去世那年是冷幽茹嫁入喀什庆的第二年,她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诸葛流云就想起了冷幽茹嫁入喀什庆的四年——
第一年,绝育。
第二年,丧父。
第四年,琰儿在她怀里永远闭上了眼。
诸葛流云的心狠狠一揪,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这个任何时候都云淡风轻的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她不哭,他便以为她不在乎……
诸葛流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却若无其事地问道:“后来呢?后来老太太住进来了吗?”
崔妈妈笑着一叹:“后来啊,后来老太太当然是住进来了。这是老太爷生前最**的院子,老太太想缅怀老太爷,除了来这儿还能去哪儿?别的院子的路好走是好走,却终究不是老太太的归路,归路仅此一条,忍痛也得走。”
诸葛流云用余光瞟了瞟冷幽茹,陷入沉思。
崔妈妈又道:“可姑爷您猜怎么着?”
诸葛流云笑得不尽自然:“嗯?”
崔妈妈自问自答:“老太太原本脏腑不大好,经常虚弱乏力、头晕目眩,可自打住进香梅居,老太太的精气神儿一天天好了起来,奴婢就打趣老太太,这是老太爷在天之灵保佑您呢!后边儿问了大夫才知全是鹅卵石路的功劳。百病从寒起,寒从脚下生。脚底**位多,经常走鹅卵石路对身体有利。所以老太太又说呀,看起来挺痛苦的东西,耐着性子和不适磨合一段时间,反而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姑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崔妈妈看向了诸葛流云,余光顺便扫过冷幽茹。
冷幽茹容色淡淡,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诸葛流云却眸色一深,说道:“嗯,老太太说的在理。”
很快到了明厅,姚馨予端坐于主位上,冷承坤夫妇分坐两旁,冷逸轩站在她身边,与她讲着街头巷尾的趣闻,逗得她捧腹大笑。
一屋子欢声笑语老远便传到了几人的耳朵里,诸葛流云偶一侧目,就发现冷幽茹的神色有些僵硬,他微微一愣,难道冷幽茹不喜欢回家?
崔妈妈接过诸葛流云手里的伞,启声道:“辛苦姑爷了!姑爷和姑奶奶请进!”
屋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众人朝他们看去,正好瞧见诸葛流云将遮在冷幽茹头顶的伞递崔妈妈,放下手时顺带着理了理她鬓角的发,冷幽茹恬淡一笑,似有还无,偏似海棠绽放,美得整个世界都馥雅含香。
下人们纷纷垂下头、红了脸,姑爷和姑奶奶真是一对世间难寻的璧人。
姚馨予的眼底就溢出点点泪花来。
冷逸轩很乖巧地走上前,冲二人拱手作揖,喜色道:“姑父,姑姑!”
冷幽茹清冷地牵了牵唇角,看不出什么喜悦,她一贯如此,众人见怪不怪。
诸葛流云拍了拍冷逸轩的肩膀,很亲和地道:“又壮了不少!”
冷逸轩就嘿嘿地傻笑!
冷承坤夫妇起身要给二人见礼,诸葛流云却先二人一步掸开下摆,对姚馨予行了跪礼:“祝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冷幽茹的眸光微微一动,继而垂下了眸子。
姚馨予忙站起身,拽了他的胳膊,凝眸道:“使不得,使不得呀!你是朝廷亲封的王爷,是君,哪有君跪命妇的道理?快起来!”
诸葛流云却认真地说道:“这里没有王爷,只有您的儿子,儿子给您磕头天经地义。”
冷幽茹纤长的睫羽就是一颤,埋在宽袖里的手握成了拳头。
姚馨予看了淡漠的冷幽茹一眼,含泪点头:“好,好,好!”
冷承坤舒心一笑,妹妹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后面,其他人也纷纷给姚馨予行了跪礼祝寿,并呈上各自的礼物,随即,大家开开心心地用了午膳。
冷承坤父子和诸葛流云在明厅内下棋,冷夫人坐一旁刺绣,冷幽茹与姚馨予则在纱橱后的小隔间内聊天。
诸葛流云微微后仰,自纱橱的缝隙中隐约能看见冷幽茹趴在姚馨予的腿上,姚馨予低头和她讲了什么,她捂住脸,咯咯发笑,纯真而美好。
诸葛流云却觉得胸口堵了快巨大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原来她也是会笑的,他好像一次也没见她发自内心地笑过,这些年,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突然,一名丫鬟神色慌乱地行至门口,冷夫人放下手里的绣活儿,走到门外与丫鬟交涉了一番,尔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我算好了,你要不要稍稍核对一遍?”紫藤园内,上官茜笑着将冷幽茹交给水玲珑、却被她连夜完成的任务放在了桌上,“你放心,我不会告诉王妃的。”
水玲珑看着厚厚两本账册,随手翻了翻,有些诧异上官茜昨天下午膈应了她,晚上就来帮她忙的举动,水玲珑似有还无地勾了勾唇角:“不用核算了,娘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其实……也不急,母妃没规定我什么时候完成。”
上官茜正预备说“王妃是不是太刻薄了些,你生完孩子多累,月子还没坐完呢就逼你帮她料理庶务了”,听了水玲珑最后一句,便一个字也蹦不出了。她的瞳仁左右一动,露出一抹暖人心扉的笑:“我昨晚的话有些重,你别放在心上。”
水玲珑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向了她。
上官茜的笑容染了几分牵强,略显局促不安地道:“我不该质问姐儿有没有吵到小钰的,姐儿是你们女儿,她哭,你们比谁都难受。小钰是她父亲,被吵吵也是应该的。左不过就一阵子,小钰是男人,也不是扛不住。”
水玲珑挑了挑眉,她可以理解为上官茜在为昨天的挑刺而道歉吗?只是婆婆就是婆婆,哪怕觉得儿子照顾女儿乃情理之中,也永远看不见她背地里付出了多少汗水。水玲珑微微一笑,上官茜疼不疼她无所谓,诸葛钰疼她就好。
上官茜见水玲珑没反应,有些拿捏不准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可瞧着她眉宇间神色柔和,上官茜又觉得以自己的本事一定讲得特有水准,她接着,含了一丝落寞地道:“我只是太在意小钰了,在意到我会不由自主地忽略他身边的任何人,包括他妻子也包括他孩子,我好像只能看到他了,所以,一想到他夜里睡不好觉,白天还得强撑着上朝,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我就急了,一急,就讲了令你不喜的话。你……你……可千万别生我气,更别叫小钰和我离了心。”
反思了自己的措辞,却没反思自己的态度,明着是道歉,实则找借口,其中心思想无非是:水玲珑,我那么**我儿子,你没看到吗?怎么能不体谅我这个与儿子生离十七年的母亲,还挑拨我们的母子关系?
婆婆欺负儿媳,儿媳找儿子告状,儿子吼了老子,老子又训了婆婆,回头婆婆恼羞成怒,继续找儿媳麻烦……
恶性循环,这是水玲珑的第一反应,也许没猜对,但第二反应还没出来。水玲珑就顺着上官茜的话,礼貌地笑道:“娘对诸葛钰的心,我明白。”
上官茜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水玲珑亲自递了一杯菊花茶到她跟前,温声道:“娘,喝茶。”
心里却冒出了第二反应:今天皓哥儿不用上学,王爷应该带着皓哥儿出去好生游玩一番,谁料,王爷陪着王妃回了冷家祝寿,上官茜感受到王爷对王妃的真心正在一点一点递增,甚至超过了他们海誓山盟的曾经,所以,抓不住丈夫的上官茜,转头打算傍住儿子,是这样吗?
上官茜捧着茶杯喝了一口,又看向水玲珑,眼底水光闪耀:“能娶你为妻,是小钰的幸福,难怪他总护着你了。”
言辞间,难掩失落,诸葛流云……就没这么护着她。
上官茜走后,钟妈妈一边绕着手里的线,一边长吁短叹:“夫人也不容易,与亲生儿子分别那么多年,心里定不好受!辛辛苦苦抚养女儿成人,女儿又难产死掉,留下一个外孙,啧啧啧……长途跋涉,没少挨饿受冻,只怕还遇到过不少危险……”
自打上官茜在屋子里频繁走动后,水玲珑便没瞒着上官茜的秘密了。
叶茂一边纳鞋底儿,一边摇了摇头,也叹:“好可怜。”
枝繁撤了上官茜喝过的杯子,同样一叹:“一个女人,一个长得挺美的女人,带着外孙走南闯北,能平安抵达京城,奴婢真觉得她很了不起。难怪表公子的性格孤僻成那样,也不知途中有过什么惊心动魄的遭遇!”
水玲珑的眉梢微挑,端起琉璃杯,抿了一口放了蜂蜜的牛**,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片刻后又忽而笑开:“瞧瞧你们几个的心,软得跟棉花糖似的!夫人一来就把你们感化了,倒是显得我铁石心肠,不近人情了!”
枝繁的眼神一闪,迅速敛起了怜悯之色,笑道:“哪儿能啊?大小姐是菩萨心肠!普度众生!拯救苍生!”
屋子里,笑成一片,上官茜煽情的气氛渐渐被冲淡。阳光打在黄皮账册上,一应暗淡的光。
水玲珑亲了亲熟睡的哥儿和姐儿,欣慰一笑,小夏打了帘子进来,恭谨地道:“世子妃,奴婢看着小主子,您补个眠吧!”
今儿上午是她当值。
水玲珑抬手摸上后颈,仰头,捏了捏,慵懒地道:“行,我先睡,姐儿醒了叫我。”
小夏点头,钟妈妈等人带着绣活儿走到外屋,水玲珑走到床边准备歇息,可她刚躺下,皓哥儿来了!
皓哥儿是自己来的,他不喜人跟着,即便德福家的奉了命令时刻跟着,却十次就有九次跟丢,另外没有跟丢的一次大概是皓哥儿被强迫上学。
水玲珑忍住困意,扬起一抹温和的笑,并命人准备了紫薯蛋挞和椰汁红豆糕,他上回拿走的两类点心:“肚子饿不饿?现在离午膳还有一会儿,先吃些点心。”
小夏留在房里服侍,对这个表公子,小夏是打心眼儿里畏惧得不行,不由分说地踹了她女儿一脚不说,还整日跟头野兽似的,时不时就发出一种豹子般凶狠的气息。因此,哪怕他昨晚给了小秋雁点心,她也着实不敢蹬鼻子上脸,依旧是一副唯唯诺诺的神色。
皓哥儿在水玲珑旁侧的杌子上坐下,小腿儿悬在半空,他踢个不停,瞟了水玲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舌尖,添了舔唇角,却,没有动静!
水玲珑挑了挑眉,看向他侧脸,试探地问道:“皓哥儿,妗妗是不是做过什么事吓到你了?你好像,很怕妗妗的样子。”
皓哥儿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晦暗难辨的波光,表情迟疑了一瞬,又再次低下头,不说话!
但水玲珑还是捕捉到了那一瞬的异样,一个孩子,年仅四岁的孩子,不应该出现如此复杂的眼神,水玲珑实在不记得她对皓哥儿做过什么,因为皓哥儿从第一次见面就表现出了对她的强烈排斥,不似厌恶,更像惧怕。
可他是孩子,自己又不能逼他,水玲珑顿了顿,笑着将糕点推到他手边:“吃吧。”
水玲珑以为皓哥儿会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抢了糕点就跑,谁料,皓哥儿静静地扭头看了糕点一眼,尔后懵懂的眼神落在了小夏的脸上。
小夏一惊,看……看她做什么?
小夏吞了吞口水,福着身子问道:“表公子……有何吩咐?”
皓哥儿把刚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先看糕点,再看小夏。
小夏似乎猜到了什么,壮着胆子道:“表公子……是……是要奴婢喂吗?”
“嗯。”皓哥儿发出了一声淡淡的鼻音。
这回别说小夏,便是水玲珑都有些惊讶了,皓哥儿从不理人、从不说话,你问他也好,吼他也罢,他总是默不作声,除开上官茜,谁也没法子得到他一星半点的回应,可刚刚……他应了小夏?!
小夏受宠若惊得连呼吸都快忘了,怔忡了半响,皓哥儿竟也没催她,直到水玲珑朝她使了个眼色,她才忍住滔天惊骇,行至皓哥儿身侧,用银筷子夹了一块椰汁红豆糕,慢慢地喂起了皓哥儿。
皓哥儿狼吞虎咽地吃完,小夏又喂了小半杯水和一个紫薯蛋挞,皓哥儿照单全收!
末了,皓哥儿跳下地,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小夏有种被帝王给宠幸了的荣誉感!
水玲珑望向皓哥儿远离的背影,深邃如泊的眼底划过一丝意味深长的亮色,那亮色缓缓流转过小夏清秀的脸,几乎是同时,她幽幽的话音响起:“做得不错,皓哥儿有进步了,这个月的份例银子翻倍。”
小夏闻言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思绪,她扑通跪在了地上,诉求道:“世子妃!恕奴婢斗胆!奴婢……奴婢能不能不要份例银子,改求世子妃一个恩典?”
蹬鼻子上脸的人水玲珑不喜欢,若是她提什么过分的要求,自己或许立马将她赶出紫藤院,不为别的,就是不想看着闹心。水玲珑缓缓地道:“你要什么恩典?”
小夏鼓足勇气道:“奴婢请世子妃准许奴婢在不当值的时候回家一趟,将份例银子和衣裳送回去,顺便也带奴婢的女儿看看她父亲和弟弟。”
原来是这个要求,家有重伤丈夫和嗷嗷待哺的女儿,回去探望一番合情合理。水玲珑神色稍霁:“好。”
小夏心头一喜,磕了头响头!
小夏回房后,即刻将这一绝世好消息告诉了小秋雁,小秋雁兴奋得在床上跳了起来:“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回家看爹爹和弟弟了吗?太棒了!太棒了!娘亲你好厉害!你说到做到,没有骗我耶!”
“都……都是运气。”是啊,天知道表公子今儿抽的什么疯,竟然和她这般亲近,又是应声,又叫她喂,所以世子妃才一个高兴准了她请求,如若不然,她还……真没胆子求恩典!
小秋雁又跳到小夏的怀里,一句句“娘亲好棒”、“娘亲好厉害”,夸得小夏满面赤红。
突然,小秋雁目光一扫,只见门外似有一片银色衣角,她好奇地穿了鞋子下地,朝门外跑去,可当她跨过门槛时那片衣角又不见了。她挠了挠头,看花眼了?
入夜时分,安平传了消息,军机处有事,诸葛钰要晚点回,让水玲珑先吃饭不必等他。
水玲珑用了膳,喂了姐儿和哥儿,又给俩孩子洗了个香喷喷的热水澡,最后,挨个做了婴儿抚触,俩孩子享受得连奶泡泡都不吐了,就那么“嗯嗯啊啊”地叫,姐儿时不时地“****”两句,哥儿似乎想模仿,却只能“啊啊啊”。
水玲珑笑得前俯后仰,仿佛已经可以预见精明的女儿将来会把呆萌哥哥给整成什么样了。
晒了两天太阳,水玲珑明显感觉到姐儿身上的黄疸退了些,所以,哪怕夜里吐奶吐得水玲珑揪心,水玲珑还是决定将“晒太阳”进行到底。
拿出诸葛钰亲手做的木偶玩具逗着姐儿和哥儿,哥儿非常兴奋,小胳膊小腿儿好一阵乱挥;姐儿较为安静,直到困了想吃奶,才呜呜咽咽地哭了几声。
水玲珑将姐儿抱入怀中,撩开衣襟喂她,哥儿没了玩伴,也“啊”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小夏忙将哥儿抱着喂奶。
哥儿含着一个,手里得抓另一个。
水玲珑看着哥儿这副得了诸葛钰真传的样子,实在是感叹“虎父无犬子”,都是吃肉的货!
哥儿和姐儿睡着,水玲珑打了呵欠,也准备入睡。这是他们三人雷打不动的亲密时刻,水玲珑会和孩子们一起睡在床上,等诸葛钰回来,再让**母将哥儿抱去偏房睡,姐儿留下,与他们同眠。
但今晚,水玲珑没等到诸葛钰将她吻醒,反而等来门外悉悉索索的吵闹声,她揉了揉眼,就见枝繁一脸惶然地打了帘子进来,烛火昏黄,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触目惊心的色泽:“大小姐,王爷……王爷出事了!”
主院内,诸葛流云面如死灰地躺在床上,胡大夫拧了帕子擦掉他伤口的淤血,尔后放进盆里,丫鬟撤走第三盆血水,立时有人奉上第四盆。
余伯看着那猩红的伤口和胡大夫一层层翻开几乎能窥见白骨的血肉,心里打了一个又一个突,近一年来,王爷的病灾似乎太多了些,先是在战场上伤了腿,尔后被王妃害得中了毒,眼下又……
“老胡,怎么样?”余伯焦急地问向胡大夫,胡大夫不老,三十有一,却与余伯关系亲近,是以二人的称呼比较随和。
胡大夫啧啧地叹了口气:“哎呀,这剑要是再偏一寸,不,半寸,王爷的命就不保啦!”
再偏半寸就不保,言外之意是现在保住了?余伯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语气依然忐忑:“你你你你……的下手轻点儿……把肉都翻起来做什么?”
胡大夫就慢条斯理地说道:“伤口得清晰干净啊,不然容易感染,胸腔的位置不同于其它地方,得格外小心谨慎。”
余伯转身面向睫羽一直颤、一直颤的冷幽茹,眉头一皱,叹道:“王妃就在这儿陪陪王爷,等王爷清醒了再回清幽院吧!”
一介奴才,替主子做了决定,若非火到极点,他也不至于以下犯上。
冷幽茹深吸一口气,看向了昏迷不醒的诸葛流云,眼底有浓浓的不解和淡淡的隐忍相继闪过!
胡大夫处理伤口并缠了纱布,累得满头大汗,擦了汗,他对王妃行了一礼,道:“启禀王妃,不沾水,静养,尤其不要动左臂,以免撕扯了伤口,具体康复时间得根据每天的恢复状况而定。”
“王爷受伤了?怎么回事?王爷今儿不是陪王妃回娘家给冷老夫人贺寿了吗?王妃有没有受伤?”水玲珑半梦半醒间听了枝繁的禀报,登时睡意全无,遂诧异无比地问。
枝繁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努力用平常的口吻答道:“个中细节奴婢也不清楚,安平是在二进门处等世子爷,无意中发现众人抬着浑身是血的王爷回来了!胡大夫急冲冲地跟着后头,表情不大好,肯定是王爷伤得很重!王妃没听安平提起!”
没提起就是没事。水玲珑按了按眉心,若有所思道:“与王爷一并回来,或前后进入王府的除了咱们王府的人,可还有别的人?”
枝繁的喉头滑动了一下,认真点头:“有!安平说是冷老夫人身边的崔妈妈!他曾经随世子爷回过几趟冷家所以认得,还有……”
“还有?谁?”水玲珑睁大眼问道。
“另一个人走得太快,安平没看清,丫鬟打扮,像是冷府的,她第一个进府,随后才是重伤的王爷,最后是崔妈妈。”
这么说王爷是在冷府出的事了,若非如此,冷家也不会派人上门。可既然要派,干嘛一前一后,不搭伴而行?
“我去看看王爷,你叫叶茂和钟妈妈进来守着哥儿和姐儿。”
“是!”
水玲珑穿戴整齐,洗了把脸,带着枝繁去往了主院,一进入主院,便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水玲珑汗毛倒竖,赶紧加快步子跨过了穿堂。
“冷幽茹!诸葛家到底欠了你什么?王爷又欠了你什么?你要一次又一次地伤害王爷?他是你丈夫啊,冷幽茹!我回来的第一天,他就告诉我不要恨你当初逼走了我!在你差点儿害得诸葛家断子绝孙以后!在你差点儿害得他长眠不醒以后!他对我讲了那样的话!冷幽茹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上官茜指着冷幽茹的鼻子,声嘶力竭地斥责了起来!
老太君抱着诸葛流云的胳膊,哭得天昏地暗:“我的儿啊……”
岑儿往冷幽茹身边一站,怒目而视道:“夫人!王爷的伤不是王妃害的!”
上官茜横眉冷对,怒不可遏道:“不是她做了那样丧心病狂的事得罪冷家,王爷用得着替她挡这一剑?她知不知道,那种情况有多凶险?”
再看向冷幽茹,眸光越发犀利冰冷,“冷幽茹你真是太可怕了!丈夫你害,养子、养女你害,连从没对你造成一分一毫伤害的侄女儿你也能忍得下心去陷害!你倒是说说,这世上还有没有人是你不敢害的?”
老太君的身子在上官茜的话里一点一点变得僵硬,自打她入府,流云三不五时地出事,撇开头一回沙场受创,后面两次可都与冷幽茹有直接的关系!上官茜说的对,在她对诸葛家和流云做了那样丧心病狂的事后,流云还为她求情,她到底凭什么这么挥霍流云的感情?又凭什么让流云为她做的恶事承担后果?她的心肠如此歹毒,根本不会记得流云的好!保不齐哪天她又会伤害流云!伤害小钰!伤害小汐!伤害玲珑……甚至伤害她可**的曾孙!
老太君看向她,满是泪水的眸子里闪动起丝丝憎恶来!
冷幽茹埋在宽袖下的手捏得青筋凸起,面色却淡漠如水,仿佛被没听见上官茜的指责,也没察觉老太君的怒火。
老太君想赶她走,真的、真的想赶这个不详的女人走,可一记起老太爷临行前的叮嘱,她又堪堪忍住了心底呼之欲出的言辞,她甚至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管不住赶她出府的话,就那么抱着儿子的胳膊,泪水一滴一滴地流下。
“娘!您别太难过!仔细哭坏了身子!胡大夫说了王爷没有生命危险,很快便能痊愈的!王爷……王爷疼几天……等伤口结了痂……一切就都好办了……”上官茜抽泣着,后面渐渐词不成句。
老太君就看向儿子胸前隐约渗出血丝的绷带,哭得越发汹涌……
上官茜一边用帕子抹泪,一边暗暗狐疑,冷幽茹做了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又无意中波及了王爷,老太君**子如命,怎么一点儿表示都没有?不应该把冷幽茹赶出府吗?
王爷也真是的,冷承坤找冷幽茹算账,他凑什么热闹?就不怕自己一命呜呼了?况且,他把冷幽茹当个宝,冷幽茹当他是根草,瞧瞧,伤成这样,冷幽茹可是一滴眼泪也没掉!
上官茜的眸色一厉,很快再次哭成了泪人儿:“娘您回去歇息,这儿有我照顾王爷就好!我一定不会再允许任何人伤害王爷的!”
老太君猛然抬头,看向冷幽茹道:“我不想再看见你!你不喜欢礼佛吗?那好啊,你给我住进佛堂!一辈子也别再出来!”
上官茜心头一喜,幽禁……也不错!
冷幽茹的眼皮子动了动,掌心已经被指甲抠出血来,一点一点滴在地上,却没人看见,看见了也装作看不见,她们悲伤她们的,她依然只能孤独她自己的,连掉一滴泪都会成为假惺惺的笑话。
“冷幽茹,我冷承坤是吓了眼才这么多年一直袒护你!你这只白眼狼!居然将毒手伸向了我的女儿!她到底怎么招惹你了?我们冷家没你这种败类!从即日起!你不是我冷承坤的妹妹!”
“姑姑你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设计姚成和冷薇?又怎么可以害死冷薇?我以后再也不会叫你姑姑了!你太令我失望了!”
“冷幽茹你这个魔鬼——你把女儿赔给我……”
“幽茹……幽茹你怎么能对薇儿做那种事?你叫我到了黄泉路上怎么和你父亲交代?”
她仰头,不知将什么逼回了眼底,转身,欲朝门外走去。
突然,手腕一紧,她回头,就看诸葛流云虚弱地睁着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地抓住了她的手……
出了主院,上官茜气得半死!冷幽茹明明犯下这么大的罪孽,为何老太君不罚她,王爷也不唾弃她?王爷不是最讨厌蛇蝎心肠的女人吗?当年他择偶的标准可全都是正面的,怎么十七年不见,口味变得这么重了?
想着老太君明明下命令幽禁冷幽茹,王爷却不知怎地突然清醒,强硬地留下冷幽茹,而本该陪着王爷共度良宵的她落单,她就抓心挠肺!
上官茜送了老太君回天安居,愤愤不平地朝清雅院走去,刚走了几步,便和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妈妈不期而遇,瞧打扮,不像是王府的人。
崔妈妈的腿都快跑断了,她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喘气,待到回神时便发现一名姿容艳丽的妇人朝她徐徐走来。她心中暗惊,这名女子好面生,保养得当,像二十来岁,但眼神沉着,明显与姑奶奶一个年纪,就不知是谁了。或许是……府里的二夫人?
崔妈妈擦了额角的汗,主动行了一礼,不太确定只叫了夫人:“夫人,请问一下老太君的天安居在哪儿?我一路问过来,说是这个方向,奈何我眼神实在不好,怕看岔了。”
上官茜问道:“你是……”
崔妈妈和和气气地答道:“我是冷老太太身边的崔妈妈,奉了我家老太太的命前来与老太君说些事儿!还请夫人帮忙指个路!不甚感激!”
原来是老太太的心腹,冷承坤已经派丫鬟给老太君禀报了实情,恰好当时她也在场,冷承坤的态度已经非常坚决,事情绝没转圜的余地,那么,老太太又紧接着派了人来找老太君又是什么意思?总不会再把冷承库的立场重申一遍吧!
思及此处,上官茜的眼神闪了闪,和蔼地道:“哦,实不相瞒,老太君听闻噩耗,气得不轻,现在已经歇下了,你有什么事与我说吧,回头我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娘。”
称呼老太君为“娘”的中年妇人,除了姑奶奶应当只剩那位二夫人了。自己不能白跑一趟,见不着老太君,信也得带到才行。崔妈妈摸着宽袖道:“既如此,就有劳夫人替我将信转交给老太君了。”
信?果然有猫腻!
上官茜温和地笑道:“没问题,我给你送到就是。”
“多谢夫人!”崔妈妈继续朝袖子里摸,可摸来摸去摸了半天也没摸到东西,难不成……她刚刚走得急,把信弄丢了?
“大小姐,你看!”
夜色朦胧,月辉浅浅,枝繁打着灯笼在前照明,走着走着就发现一簇丁香花旁有一片白色的微光,她拾起来定睛一看,赫然是一封信,这才有了前面那句惊诧的话。
水玲珑将信拿在手里,上面写着:诸葛老太君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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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兄,乃好倒霉…。每次都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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