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日本的记忆是从一座寺庙开始的。
“我叫今井兵部。”身穿白衣的男人在佛堂上背着手踱步，我和另外十五个人一字排开跪坐在他面前。“在这里，我为你们提供食物，衣服，住所，还有最重要的——安全。”今井说道，“作为交换，你们要学习一门古老的手艺，并为我效命。”今井伸手指向一旁的一位老人，“这是你们的师父，杀生。他会教导你们该如何去做。”
杀生老人身上裹着一件宽宽大大的袍子，这使他枯瘦的躯体显得越发瘦小。老人的眉毛颤了颤，算是对我们的问候。“还有什么问题？”今井问道。“请问……那是什么佛？”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问。所有人把目光投向佛堂中央，高台上坐着一尊面目可怖的塑像，这塑像浑身靛蓝，青面獠牙，横眉怒目，背后有一团木刻的巨大火焰，看起来倒有三分像个鬼怪。“这个吗？这是不动明王。”今井回答，“这是佛陀诸变相中最具威力的变相，执掌杀伐。”他抬头从殿门望出去，门外就是富士山脚下的树海，富士山白皑皑的雪峰矗立在天际。“未来的几年里，我把你们交给杀生老人，你们不得擅自离开这里一步，否则——死。”今井言简意赅地结束了讲话。
夜里，我们每四人共住一间禅房。月光像一层薄薄的纱纸蒙在窗户上，似乎一捅就破。这里的月色与海的那一边并无不同，富士树海深处传来聒噪的蛙鸣。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难以入睡，于是索性穿上衣服溜出了房间。寺院很大，禅房外的长廊上空空荡荡，院子里的石灯笼中燃着一点红扑扑的火苗，远处传来值夜僧人打更的声音。
院子中央站着一个人影。“你是谁？”他转过身来，问。“我叫黄昏。”我回答，“你又是谁？”“今井大人的家臣，竹木修吾。”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自豪。借着月光，我认出这是白天佛堂上那十五人中的一个。“你为什么来这里？”我问道。“今井大人让我来这里，我就来了。武士不必思考主人的命令，只需执行。”他说，“黄昏君，你又为什么来这里？”“为了有饭吃。”我说完，便不再开口。“你是个有趣的人。”修吾盯着我看了很久，也不知他到底认为我什么地方有趣。就在我开始觉得浑身不自在时，他移开了目光：“你初到日本，人生地不熟，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第二天，我们在佛堂上集合时，杀生老人已经等在那里了。他面前十六个蒲团一字排开，每个蒲团旁边都放着一个漆盘，盘中盛着一柄东洋刀。我们坐下后，杀生老人开口了：“看看你们手边的武器。”
我伸手拿起漆盘里的东洋刀，拔刀出鞘。我发现刀身上靠近刀柄的地方刻着两个小字：
杀生。
一阵带着暮春寒意的微风吹进大殿，不动明王俯瞰我们的目光似乎更加凶厉了。“你们将要学习的，是人类最古老的手艺之一——谋杀。杀死一个将军胜过杀死一千个士兵，这是最简单的军事道理。因此，今井大人把你们送到我这里来接受训练，往后的日子里，你们要时刻记住是谁给了你们今天的一切。”杀生老人淡淡道。
我们用山羊和猕猴做教具，偶尔今井还会派人送来死刑犯，杀生老人的课程绝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头一年里我们当中就有七个人不是发了疯就是起了逃跑之心，老人毫不客气地把他们也拿来当成了教具。这“课程”每五天停上一次，给我们两天休息日让我们松弛一下紧绷的神经。我抵达日本后的第六个休息日，竹木修吾邀请我去寺院附近的一座小镇走走。
这座小镇的风景还停留在古老的江户时代，镇上找不到任何现代文明的痕迹，人们出行不是走路就是骑马。小镇上樱树随处可见，暮春时节，樱花开得正盛，远远望去，整座小镇仿佛漂浮在粉红色的海洋上，那些民宅的青瓦屋顶在蓝天丽日下熠熠生辉。
竹木修吾带我走进一家小店。小店装饰很朴素，却很干净，店里摆着六张桌子，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绘理，我回来了。”修吾冲女孩打了个招呼，“这是我的朋友，黄昏。”他向女孩介绍道。
女孩礼貌地对我鞠了一躬：“欢迎光临。”“这是我妹妹，竹木绘理。”修吾告诉我，“她在这里照管这家小店，加上我父亲去世时留下的一笔遗产和今井大人的津贴，我们兄妹的生活还算宽裕。绘理，去拿几样好菜来。”
我和修吾在靠窗的桌前坐下，绘理端来了一瓶清酒，一碟黄豆，两条刀鱼，还有一盘寿司。“试试这个，怎么样？”修吾把寿司推给我。我夹起一块尝尝，咂了咂嘴：“不错！”一旁的绘理听了，微微一笑。“黄昏，这次算我请客，以后你随时可以再来。不过再来时，饭钱可就要照付喽。”修吾打趣道。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我确实经常光顾这家小店。绘理是个很乖巧的姑娘，不久便摸清了我的口味，我一坐下她就能摆上最对我胃口的菜式，然后悄然退下。我至今仍然说不清这家小店究竟哪里吸引我：是院子里那几株樱树？是那些永远一尘不染的桌椅？是美味的寿司和清酒？还是小镇上江户时代的古老风景？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但每次来到这儿，我都感觉灵魂好像泊进了一座避风港，这里似乎存在一种奇妙的力量，可以让我冷静下来，免于被杀生老人的“课程”弄成疯子。
我在富士山脚下那间寺庙中一住就是四年。自第三年起，杀生老人开始派遣我们出去做事。不知不觉中，我养成了每接一单生意就要去绘理的小店喝一杯的习惯。绘理安静得就像一朵樱花，六年来我们几乎没说过话，即便偶尔聊聊，也是谈论几句天气等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喝我的酒，她忙她的事情，我们两人达成了一种怪异的默契。
第四年年初，杀生老人亲自带我离开了那座寺院，去了东京。在东京一间阴暗的小屋里，我见到了今井。
杀生将我引入房间时，我看见今井的面容憔悴的过分，很严肃的跪坐在一张桌子旁，我跟在杀生的后面，小心的走着，今井一直低着头，出神地看着桌面上摆放的象棋。杀生让我坐在今井的对面，并一个人退到了一旁。今井仍然没有抬头，用手把对方的車将了自己一军，然后手停在了那个車上，不停的敲打，提起来准备放回去，又像终于决定了什么，笃定的放了下去。
之后这样静了很久，他仍没有开口，我便知道这将是我执刀以来最难执行的一次任务。
“黄昏君，你知道象棋吗？”今井突然问我，但还是没有抬头。
“你这是在质疑我的母源？”我很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么一个问题。
“那你懂象棋吗？”今井抬起了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上有许多垢土，这全不像一个家主的形象，更像寺庙里的那个不引人注目的菜农，但那双白皙的手又终止了我这么想，但在那昏暗的光线下我瞥见了今井另一只摊开的手上长满了茧子，一般只有长期劳动和练习刀法的人才会有，很明显，他属于后者。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顿了顿便直接把士划下来保住帅，可那之后我出现了片刻的犹豫，不知为何我竟害怕今井的评定。
他果真做了我害怕的结果。
今井摇了摇头，将士放回原位，把在一条线上的車挪了过来，这一行为不仅挡住了对方将的这一军，又威吓了对方車的位置，但我一开始就放弃了这个行为，因为在我看来，局势对于帅这一面不利，不应该再和对方杠气消子，但今井没有，他选择剑走偏锋，虽然从他的姿势看来走的很自信，但他始终让我觉得其中揉杂着一丝犹豫。
场面又回到了那种恐怖的静，这像在做一场无声的博弈，我们都坚信自己的判断，并且都不肯做出任何的妥协。
今井站了起来，把那个挪来的車放在我的面前，让我收着。我抬起头直直的看着今井的眼睛，他眼睑低垂，眼神避开了我的询问。我思顿片刻，眼睛仍盯着今井不放，并且把車放到了帅的前面，依然挡着那个将军的車，而拿起了伫立在角落的卒子，放进了我的口袋里，我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征求他的允许还是在告诉他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我没能按照竹木说的那样，主人说什么只要做就好了。我选择卒子是因为我觉得車横冲直撞，所向披靡，但目标太大，大多也就死在这无所不能的能耐上，而卒子不一样，他虽然功能单一，但越熬到最后，他的杀伤力就越凶狠。可当我潇洒的完成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之后，我忽然瞥见杀生的脸色骤变，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冒犯。但我无法向他道明我的原意，说我并没有想要借此机会展现自己多好的大局观，只是按着本意走罢了。
可笑的是，那一刻制止我的竟然是因为在主子面前保持不争辩的道理。虽然知道今井多半不会在意，但我终归有些懊悔自己的这步走的有多么的不必要。
我思忖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刻意的向他说明：
“你的面前该有一个車。”
今井听了之后，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跺去，不一会儿，他又突然跪下将垫子扯开，把一个信封递给了我。我丝毫没有窃喜他做出了妥协，而是发自内心的不安。我去接这个鼓起来的油纸信封的时候，抬头正好看见了杀生对我摇头，我知道他怕我再次触碰红线。我接过信封之后就立马站起来向今井鞠了弓，今井也弯下了腰，这是他第一次对我施礼，但我没有感到荣幸，这分明是一种恐惧。
杀生俯下身子，在今井的耳边低语了一阵子，期间瞥过我几眼，似是防备，似是思虑。他这样子像极了一根被掰弯的竹条，看起来虽然细小却很坚韧。之后杀生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就点头领着我出了门，我转头看今井的时候，他又低下头研究起了那盘棋，手落在那个車上摩挲。
走出小屋后我和杀生走了很久之后，他才开口说“就在这里吧。”，声音很低沉，也很沙哑，这让我想起了在庄园里曾经听过的一场戏里的一个角，我这是在开始想念了吗？我赶紧制止自己这样。
我转过身看着他，并接过他递给我的包袱，接着就反背在肩上，我向他笑了笑，表示对他这么久的栽培的感谢，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看见他。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的第一刀就决定了你的现在，你是我教过的弟子中最得意的，但在有些方面你却是最弱的，这你要谨记。因为现在也就只有你才能当这事，我希望没有意外。记住是谁给了你这条命！”
我点了点头，向他鞠了一弓。
“黄昏，你的结束呢？”杀生的眼睛简直就快要凸了出来，配上他深凹下去的眼睑，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但我不敢再仔细看，因为他的愤怒也几乎炼成实体，一触就会喷溅而出。他很直接的用双手抓住我的衣领，紧接着那浑厚的气息直扑在我的脸上。愤怒促使他几乎将我提起来。
我的杀生刀叫做结束，是在做完一次任务后杀生特赐的，他在授予我这把刀时一再警告过我，除非我玉碎，否则刀不离手。
我将他的手慢慢移开，并且尽量保持平静的对他说“在没有任务的时候，我不会带他，因为我想让自己在这些仅有的时间里过的正常点。我厌倦了那种无时不在的血腥味。”
杀生错愕的看着我，双手渐渐松开了我的衣领，旋即摇着头离开了，且传来一场叹息声：
“黄昏，你的唯一缺点就是你活在一个你无比厌恶的世界，却活的比谁都努力，都出色。也罢，你好自为之吧！”
我没有否认，因为我心里还有我想念的，现在他也变得越来越强烈，是他让我保存了仅有的人性。
“老师，再见。”我隐着内心的恐惧向着杀生离开的方向喃喃说道。之后我回到了小镇，因为每次接任务都有规定，在接任务信封的前五天不可将信封打开，要先处理好一旦玉碎后的事情。开始接任务的几次，我几乎将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以便我死去无所牵连。可这一次我什么都不想再去准备，只想回到绘理的小店里坐坐。我才发现自己和绘理的小店原来多么的像一块被分断的磁体，不管我在哪里，它总一个圈上吸引着我，越是靠的近，这感觉越是强烈，不可遏制。
第三天我终于回到了小镇，年初不久，按理说樱花这时节应该才逐渐开放，可今年山脚下却已经泛滥成海，我便开始猜想是否这海上的每一卷花浪都是被这早春急急忙忙地掀起来的？可这一切我都无心再多一分观赏。
因为我看着这些樱花，答案不再让我感到满足，而是那种和杀生分别时的恐惧，因为这颜色由这娇羞的粉嫩竟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无比的猩红，那些曾熠熠生辉的青砖瓦也变得丑陋和扭曲……
噢！不，不。不！
我不应该这样！
那我该怎样？
好吧，杀生说我第一刀就决定了我现在做的，是对的。
不，不，不……那只是我为了使命罢了，别伪装了，你已经真的成了不动明王了。
是吗？不，不，不……我要停止去想这些该死的东西，我背负着使命呢！
我越是制止自己不去想，越是无时无刻不在想。见到不动明王之前，我就被安排好了该做什么，未来又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在那个翻来覆去仍无法入睡的夜晚发誓，我黄昏，既然来了这里，定要做这在世的不动明王，杀伐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