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铺门口的车子里面下来一个丰姿绰约的少妇、和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那少妇虽不十分美,打扮精心,看来十二分时髦。那姑娘装束清越得多,皮肤拿上好脂粉搽得又白又光。两个不知是姐妹、还是妯娌,总之携着手进铺子来,左右一盼,四道眼波将小小铺子搅得春水粼粼。那丰姿少妇扬声道:“啊哟老吕,听说你把阿坤藏起来啦,我们可不依。”
思凌正想开门出去,忙不迭缩回来。门缝里只瞥见蜂腰扭动,已吓得她心卟嗵嗵乱跳,这才知道刚才那句“太太小姐的看重”,用意很深。不过她有什么资格说人家?这时候不是偷情,都似作贼。陶坤拉了她,指着通往小巷子的后门,思凌低了头从那里溜了。前头店铺里,娇小姑娘却是眼尖,瞅着工作室朝铺子的门,拿肘尖一挨少妇的手肘。少妇会意,瞟过去。边儿上吕老师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小伙计们都瞟着。吕老师傅终于挂上笑:“哪有此事?阿坤……”
门开了,陶坤走出来,笑道:“九姨奶奶,我这儿闭关呢,揣摩个好主意,给奶奶们做新样式。义父——”
吕老师傅肌肉抽动了两下,终于没否认。小伙计们知道大局定了。不枉他们放弃休息的放弃休息、拒出外务的拒出外务,留在这里,总算看到了个结果,以后大家都要听陶阿坤的了。
娇小姑娘见到陶坤出来,眼神媚得都要融化了。那九姨奶奶扶着她的双肩,把她让到前边,道:“不用招呼我!我今儿呀,主要陪我这妹子来。等不及了,就上门来堵你,要件合适旗袍,你得好好做!奉承了陈大帅——”
“嗳哟,”娇小姑娘把九姨奶奶的手一打,糯糯的向全场笑,“我干姐姐就是爱开玩笑。”说是玩笑,神情却把人家什么敢猜不敢猜的事儿都承认了。
这要是思凌听到,得跳起来:哪个陈大帅?你们跟陈大帅什么关系?
陶坤知道这位九姨奶奶本是大都会舞厅的当红舞女,新近给中央银行的杜行长收为小星。这位干妹妹,大概同她是一路人,哪个场面上见过呢?看着倒面熟。这种人得罪不得、却也亲近不得。他率众师兄弟们着意奉承,不即不离,量了尺寸,约定了出货的日子,恭送出门。
她们出了门之后,有个小徒弟拍了一下脑门:“哎呀妈!原来是温如玉!”
咦,谁?
“那位九姨奶奶的妹妹,是新当选的棉布小姐,百代歌厅有她的宣传海报,电台里还有她唱的歌!小哥哥你慢啊些走……咳咳。”小徒弟的喉咙实在不怎么样。
原来是位小明星。
这温如玉出了门就咽一口水,对九姨奶奶道:“干姊,你没骗我。真有这么标致的孩子!天生吃软饭的。”
她咽口水的样子都妩媚,不像色狼,像馋猫。
九姨奶奶道:“可惜你我碍着户头,都不敢动他,不然……也不行,自有比我们腰杆儿壮实的奶奶看中他。”
“那位夫人,”温如玉悄声道,“是真的?”
九姨奶奶道:“真不真的,你试试?”
温如玉摇头,笑如纷花:“我不信。他故意传这风声,好叫我们都不敢乱来罢!”
“那好,”九姨奶奶粉白的手把她一推,“你去试呀!”
温如玉“嗤”一笑,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我到了。”
车子停下来,是个规规矩矩的小楼,灰泥刷墙,外头看不出什么来,其实里头都是跃层的宽敞公寓,带着空中小花园,连家具一道出租,最适合给人金屋藏娇。
温如玉闪身进了铁花栅栏的电梯,那门房久跟她相熟,赶紧替她按了楼层。九姨奶奶自坐车走了。电梯一路上去,曳着哗啦哗啦的声音,待温如玉出电梯,她养的小姑娘乖觉,早在锁眼里张望见了,开门候着,叫着:“姐姐累啦?”手在胸前比个手势:当心,那人已在等着。
“你去哪啦?”里头叫出来个声音,扁扁的山西腔。
温如玉作个鬼脸,翩然进去,把那半秃的圆脑袋先搂在怀里再说:“我的冤家!想我了?”
那山西小老板晕晕然、陶陶然,仍没忘了吃醋:“去哪了叫俺等这么久?”
温如玉放开手道:“做个衣服,干姊陪着哪!你不放心,去问,去问嘛!你最好把我拴在裤腰带上。”
小姑娘阿妙到厨下剥果仁,听到山西来的卓老板答道:“小狐狸精,我巴不得拴你裤腰带上……”呼哧了一会儿,那声音简直的不堪闻。阿妙翻个白眼,把果仁送到了自己嘴里。
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歇下来了,卓老板问:“有件事。俺怎么听说,陈大帅在勾搭你?”
温如玉先不答,呜咽了起来,呜咽中断断续续的逼出几句话:“瞧我这没名没份的……就叫人守节,也得先有个名目呀。我还算场面上的人,跟姐妹们出去应酬总要的。人家跟我说两句话,我能不答理吗?我能说是你夫人就好了。我要作你夫人——”莲足蹬上他的肥肚子去。
卓老板心虚气软。他自己家乡原是有位夫人的,还助他发了家,厉害得很。他哪敢停妻另娶,只好自己移开话头:“乖乖,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不是嫌自己广告太少吗?我商量好了,以后销到上海的产品,都用你!”
他是费大力气压服了身边一干老资格的异议份子,咬了牙才作这个决定,却不想想他卖的都是些什么。温如玉才不想自己的脸被印在化肥、牛皮上,满大街去给乡下人看,真是冷汗都要冒出来,低着眼帘忖了忖,敷衍道:“您的产品需要缤纷多彩的宣传,都印我一张脸,太单调了。”
卓老板赶紧表忠心:“为了你,我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