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什么事呢?
许妈妈已经赶到黄浦江边。
黄浦江其实一点都不宽,水也不急,浑黄像匹缎子似的缓缓过去,扯起满目细浪。自从开埠以后,不知多少人投机失败、或者被骗得倾家荡产,就纵身跳进了这里。它带着那种从容,慢条斯理的流着,多吞一个不多,少吞一个不少,三不五时就贡献出一具尸体。那些没人管、没人问的,或者喂了鱼虾,或者一路下去入了海,偶有潴流不去、肿涨了浮起来,官方认为太有碍观瞻,这才不得不叫人打捞,草草卷裹,好歹落葬,负责打捞的和卷裹下葬的,都难免埋怨,怪这尸身不识相点,冲进大海了事。
今儿这个人,才跳江,就有见到的惊呼:“这不是许家师傅吗?”赶紧的遣人来巷子里报信,一边就近找艄公救人。
许妈妈赶到时,艄公还在慢悠悠跟人讨价还价。水上规矩救死不救活,他等着捞尸收钱。难免有不晓事的在旁指责,艄公把眼一瞪:“我说了绝不救活人了吗?你看这河上多少船,河统共多窄、河堤多长,他只要能扳住一条船边、或者扒住岸,那就是阎王爷肯赏他一条活路,我们准保把他拖上来。他要是这都扒不住,对不起!你硬去水里救了,小鬼套你去抵债,这怎么算?”
“哪有这样的事,都是愚昧的讲法……”
“你先生不愚昧,你先生下去!”
“我先生……呃我这不是不会水嘛……”
“那好办!现成的游泳馆,有教练有救生员,您学去!扔水里泡几天,傻子也会刨水了,实在不行您买救生衣、买潜水镜,都能救人去。只要您救一个,咱们准保跟着救一个,成不成?”
打抱不平的“你先生”只有狼狈噤声。
这时候许妈妈杀到,用市井妇人的智慧第一速度掌握了形势,人还没奔到近前呢,一嗓子已经嚎出来了:“蓝衣服的艄公!作了鬼先找你抵命!”
其音尖锐穿耳,被点名的艄公登时一哆嗦,差些儿没把烟嘴掉水里:“——兀你那妇人……”他吓得都开起了家乡的土戏腔,“你男人又不是我害死的,找我干嘛?”
“你不救!”
“这也不是我活该救的……”
“我管你!”许妈妈欺上身来,撕衣服扯头发的发泼,“我男人要死,你偿命!我记着你了!我盯着你了!你要把我男人救上来,”对着浊流叫,“小鬼闹腾我来偿命!”回头手指戳住艄公的鼻子,“你跳下去,我给钱!”
唉唉,跳就跳吧,反正到这时候了,该淹死的应该也淹死了。艄公捞去。
许宁和思凌赶到时,见到一具水淋淋的身体从水里捞出来,身量胖瘦果然与许师傅相仿。
思凌紧张的看着许宁。许宁没哭。
她觉得这不真实。那具尸体一点也不像她的父亲。哪里不像?又说不出来。总之觉得不是的。
那边许妈妈也看了一番,喉咙里发出个声音,不知道是哭、还是笑,面孔皱成一团,终于说出句话:“不是呀——”
许宁五脏六腑都松弛下来,这一松驰,反而又生出疑虑:真的不是?会不会为了安慰自己,当他不是?死人的样子,跟活人总有区别的。万一那是父亲的身体呢?
她跑到母亲和那具尸体旁边,思凌想扶她,但她步子比思凌更快。
许妈妈被女儿的紧张所感染,也有点害怕:自己真这么笃定吗?会不会认错了?母女两个又把尸身检查一番,才确认:真的不是。
许宁呕吐起来。
她的肠胃先是紧张、再松驰、复紧张,又被尸臭一激,不吐才怪了。
思凌站在远些地方,隔着船舱,看那具尸,只能看见两只脚,听说他不是许师傅,松口气。
虽然说谁的命都是命,但祸到临头,陌生人和亲友毕竟不一样。
许妈妈与许宁逃过一劫,艄公仍然扯着她们要钱,官方也要问她们作趣÷阁录、又查找死者的身份,纷纷扰扰,却已都是小节。靠思凌的帮助,许家母女黄昏时能够告别那具陌生的尸体、回了家。思凌看左右没事,便告辞了,遥想母亲的脸色,就有些发怵,虽没有明言,神色还是露了些出来,许妈妈看见了,便不再留她吃晚饭,备了礼叫她一定带着,赶紧的劝她回家,自己掩上门与许宁张罗晚饭,很觉晦气,锅碗敲打得格外响,准备等老头子回来,将一腔怨气都发到他的头上,左等右等,夜已深,许师傅却总不回来。
许家母女都着了慌。许妈妈想她男人自从做上“大生意”之后,真正行踪成谜,只说厂房在郊区,故此一去就要去一天,到市里时就泡交易所。郊区远、交易所嘈乱,许妈妈从没跟去过,要找都无从找起。莫非要报巡捕房?然而一个成年男人,入夜未归而已,又不见什么明显的危险信号,巡捕房只当醉鬼无聊,才不睬你!怕是要等明晚都不出现,行踪确实可疑了,才能认为失踪,帮忙找人的,但到那时——捞死不捞活,怕能找到的也是尸体了!
许宁惴惴道:“要不,我请思凌再帮帮忙?”
人家都回去了,这大半夜的乌漆抹黑,再去请吗?许妈妈叹道:“叨烦人家一天,半夜又去拍门,她不嫌我们,下人也未必肯去通报,再说人家长辈……”
想起陈太太和陈大帅,许宁也打个哆嗦。许妈妈倒另有了个主意,“那江医生看起来很有办法,能帮上忙不?他是男人,来去总方便些。又在医院,过去这样近,总比去陈宅快。”说这话时,她觑着许宁,还不很清楚两人间到了什么地步、那江医生的心意又真不真,于此作个试探也好。
许宁嗫嚅:“他、他不一定在吧,这个时候了。”
“试试罢!”许妈妈道,“不然咱们再找别人看看。”
许宁答应了,手放在门把上,心跳得厉害。设想她过去,江楚人正好在,那样无畏的眼睛、那样宽的肩,替她把疑难全扛了,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担心——她双颊微红,不期然竟感谢起父亲的晚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