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凌驱车回去,驶到家门前的车道上已经心捣如鼓。照父亲母亲无论哪一位的脾气,这条道上估计就已经有埋伏了,至少有个报信的,见二小姐身影,一扯信号绳,宅子里就好冲出来一顿电闪雷鸣照头浇。
结果这一条短短车道,倒行得太平。
思凌一发心里毛毛的,再往前,下人替她开门、泊车,神情是有那么点儿“麻烦了,不过咱可不敢多嘴”的样子。思凌也就不问他了,横着一条心,踏进楼门。
斜刺里就伸出条胳臂搂着肩把她一揽。
思凌立脚不稳,直接就往他身上跌,正待叫喊,觉出这条胳臂这个怀抱怎么这么熟悉?随之认出了味道。这味道也是熟悉的。
说不清楚的,亲切的,思啸的味道。
思啸薄薄的大手揉着思凌的头发,呻吟抱怨:“真剪成这样了!我还当他们夸张。”
他背靠着墙,思凌倒在他怀里,头顶上就是他的下巴,满满呼吸的、包裹的都是他的气味,鼻子好没来由的一酸,闷声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咄!”思啸斥道,“说什么疯话。”
思凌也笑了,仰头端详他,问:“怎么忽然回来了?”
总不可能是专为她这个头发,神行太保也似赶回来的!
“你也知道我们的研究方向转向医学领域了。试制一个新机器,需要同上海这边医院联系。”思啸道,“赵教授派我来办,一回家就听说你闹了这么大事。”拉着她手上楼梯,猛见她衣襟上有血迹,手一抖:“——哪来的血?”
是江楚人右袖的血沾到她衣服上。本就是胭红的衣裳,有了血,思凌自己还没觉察,低头一看,懊恼:“这衣服毁了。——人家身上沾来的,说来话长——母亲呢?”
思啸乜着她:“母亲离家出走了。”
思凌倒抽一口冷气。
“现在知道怕了,当时怎么不想?”思啸推了她一把。
当时……当时都考虑了,还叫什么冲动少年?思凌陪笑:“你把母亲劝下来了?”
“母亲还在打牌。我回来,正遇到下人一团乱麻,赶着要去给太太报信。我想着,除非出动巡捕房,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你,无谓让她老人家担惊受怕。再说你也最多丢人现眼,不至于杀人放火——”
思凌白了思啸一眼。思啸笑着接下去道:“且让你去,你知轻重,总要回来的。”说着已到了三楼,“父亲是先回来了,这事瞒他不得。他现在书房,你去好好陪个罪。”压低嗓门,“把父亲搞定,母亲就不妨了,懂不懂?”
活似小时候,思凌考试打小抄,思啸弹她一个爆栗子,然后帮她掩护。
思凌心中暖融融的,待敲父亲的房门,手抬在半空,先低声问思啸一句:“你讲老实话,我剪这头发有多难看?”
思啸望着思凌,眼神中已有答案。流行的眼光都不论,反正他看她很好,像她看自己一样好。思凌抿嘴微笑,叩门,三声,笃,笃笃。
副官、小兵要进长官门时,规规矩矩的叩门声。
往常思凌要找父亲,哪有这般规矩。用上小兵叩见长官的礼仪,必是犯错。
里头没人回答,门倒是虚掩的,思凌看看思啸,思啸点点头,思凌便推门进去。
这书房的结构,是一进套一进。外头一个小会客间,玻璃移门隔开,门后头才是正式书房,正式书房里头又有个小间——这且不去说它,总之隔着玻璃门,思凌看见父亲的身影,睡是肯定没睡,之所以不答声,看来是生气了。她晓得认错的规矩,先垂手罚站,一低头,又看到衣襟上沾的血,实在碍眼,怕父亲看见又是一番罗叱,悄悄揭起来看看,下头的白衫倒没沾着,便到旁边先把女装上衣脱了,军中白衫衬个淑女长裙何其不伦不类,顺手把裙子也扒下来。
门里头掼出一声呵斥:“鬼鬼崇崇干什么?”
思凌蹬开碍事的长裙,跳回玻璃门前垂手罚站,同时道:“报告大帅,整理服装!”
“到这时候了还整理个屁!”陈大帅继续骂。
思凌乖乖聆训。
陈大帅喘过一口气:“进来吧!”
思凌移开门进去,陈大帅猛一展眼,见一清爽短发、墨眉秀目、英气挺拔的少年出现在面前,恍惚像看见多少年前的自己……
不不,他少年时还在衣裳褴褛作强盗,后来打成了军阀,有了齐整衣裳,已是壮年。这里站的,是他的孩子,继承了他的梦,胆大妄为、却也不失担当的回来领受教训了。
陈大帅想起自己担任的角色,继续板起脸。思凌虽然垂着头,却凭借她的本能灵敏嗅出了松动气氛,顿时宽心多了。陈大帅总之先劈头盖脑骂上一通,思凌老实听着。陈大帅骂得差不多了,便问:“以后还敢不敢了?”本来也就走个形式,回答不敢就好了,但思凌犹豫一下,说出老实话:“可我喜欢啊。以后还想剪。”
陈大帅吹胡子瞪眼:“还想?瞧把你妈气得!你还想?!”
思凌郁闷了:“为什么她要这么生气?真是很舒服的发型啊,也没有伤害别人。”
“你碍着别人的眼了!”
“碍眼的话,他们不要看好了!怎么能为他们的眼睛,干涉到我自己的头发!”思凌拧起脖子。这话就谈僵了。幸好陈大帅拿她软肋:“你叫你妈也不要看你是吧?她气出病来也不干你事是吧?”
这个……思凌低下头,觉出了“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沉甸甸两难。
陈大帅手肘撑在桌沿上,手摩挲着崭新的金趣÷阁,瞄着思凌。犟小子——不,犟姑娘,好在是孝顺,勇敢而善良的孩子……呃呃,现在不是宠她的时候吧!他绷着脸道:“知错了,就先回去吧,车子的事我先不告诉你母亲,至于头发,你自己掂量掂量!”
思凌如蒙大赦,告退。陈大帅丢开金趣÷阁,把身子深深陷在椅子里,想着:这个混小子……这个小女儿,她的身上到底流着他的血,他男人的一部分给了她,所以她几乎像是他的一个儿子哪!他这辈子有几个儿子?大儿子读书读书读得真好,这点是真比他强,但强到这种程度,好像就不是他的儿子了,以后大概是衣冠楚楚的学者,跟军阀出身的老子没关系了。三儿子么,蠢是蠢了些,好在有热血有干劲,本来以为,长大能沉稳些,能继承他的事业吧?唉谁知是野种!爱珠那贱人叫着撞天屈,他又不是傻瓜,怎么会相信。当然太太在当中肯定弄了点手脚……帮助贱人野种败露。兵不厌诈,当太太的就该帮他看着内宅,这点权限是应该的——唉,总而言之,他有生之年想看见自己有个儿子像他一样蛮牛般胡闯,是看不见了,但是女儿……陈贝儿那小胖妞不要提她了,思凌……思凌是不一样的。如果可以,他愿意看着她穿起他为她准备的军装,骑马、打枪、征战。可是她母亲说的也对,她毕竟是个女儿身,太过妄为,是要惹人闲话的罢,教训教训也好!
教训教训也好……他陷在椅子中,唇边不由得流露出温柔赞许的微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