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凌听了孙菁的话,打个哈哈,再把报纸举起来。她岂不知思啸正为躲孙菁,跑到车库里摆弄那架前儿刚按课本自己试制的小发电机器去了?孙菁看不懂、又嫌脏,总算没过去,却在思凌这里挨延,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埋怨:“你这些书刊都没个章法,又是国家地理、又是纽约时报、又是植物学大辞典、又是忏悔录,左一本、右一本,怎么像姑娘家的房间。”
思凌暗暗翻个白眼,装作专心读报,不理她。
孙菁看了又看,好歹拣出一本《良友》画报,倚着钢琴翻读,安心要等思啸从车库里回来了。思凌暗自下定决心,以后把《良友》都得驱逐出去,不给孙菁一点消遣的机会。
孙菁翻了两页,道:“凌妹妹,不是我说,你交友太不谨慎了。”
思凌没什么反应,还是慵懒的蜷着,像猫。但她若真是猫,尾巴必定已经紧张的竖了起来。视线还投在报上,她问孙菁:“哦?怎么说?”
“今天那个阿坤,生得那么妖娆,说话又是那样儿的,跟着我们走,人家以为我们跟什么人混在一起了呢?”孙菁埋怨。
思凌瞪着报纸:“以为我们跟什么人?”
“他、他活像是——”孙菁说到一半,那“吃软饭”的几个字终于不好意思吐出口来,正羞恼着,思凌又翻过一页报纸:“我又没邀他,他自己遇到,跟了来。”
“正是!”孙菁精神抖擞起来,像名旦唱到正篇了,“你若不老跟那阿宁玩,阿坤也不会跟来。这些人哪,生在一起、长在一处,都是一窝的,拔出萝卜带着泥,我不是说阿宁不好,但你老跟那些人混,陈家小姐的格调就降低了。”
思凌“啪”的将报纸合上。那报纸又大又薄,她使这么大力,几乎没将报纸撕破。
“怎么降低?”思啸用白毛巾擦着汗,工人般穿着汗衫、赤着膊进来,笑道,“咱们家二小姐的格调还有得可降么?”
孙菁欢欢喜喜扬起脸,目光落在思啸身上,顿时缩回去。
她见到思啸****的臂膀、皮肤上没有擦净的汗珠,便觉心跳、脸烧、喉头发干,浑身都紧张,仿佛见着了今生的对头,但双脚却愈想往他那边挪,这也真是奇怪的事。
思凌阖上报纸,双眸中的怒光倒收敛了,笑吟吟眯着眼睛,像只困极了的猫,手臂撩着头发待站不站的:“一大早跟你们在城隍庙看了好一会儿泥人,我累了,你们说话,我去姆妈身边打个中觉。”
阳光打过来,她黑发上像溅了一片耀目碎金,薄薄的家居裙子也透了光,模糊勾勒出她身姿剪影,已有些少女的样子了,无限优美。
孙菁已自站直身子:“哪有占了凌妹妹房间说话的道理,我们去思啸那儿说话。”
思凌口中道:“这怎么好意思。”屁股却不动。思啸瞅了思凌一眼,与孙菁走了。思凌半阖了眼睛,将报纸遮在脸上,还是躺在摇椅上晒头发,一会儿,听轻轻脚步响,她也不动,人影儿遮了她的脸,一只大手将她报纸拿了:“像个老头似的,遮着这个干什么?”
思凌一个白眼给思啸:“我爱闻油墨香,你管我呢?”
“油墨粘脸上了。”思啸指她。
思凌才不受这种低级的欺骗,但问:“孙姐姐呢?”
“我说我也困了,催她回去了。”
“怎么舍得催她回去的?”
“总要问问她说了什么,惹我们家二小姐生这么大气呀。”思啸手撑在椅沿,垂头瞅思凌。思凌瞟了他一眼,乌黑睫毛、趣÷阁挺鼻梁、坚毅下巴,即使从下面这个促狭角度看来,也是个漂亮少年,不由叹气道:“难怪孙姐姐爱跟你玩呢。”
思啸放开手,直起腰,人影离了,阳光直落进思凌眼睛里,思凌“啊哟”一声,扭头揉眼:“大哥你作死!”
思啸冷笑:“好心好意来问你,惹你一肚子火。”
“要火你火,”思凌放下手,眼圈已红了,“我跟你们有什么好火。”
思啸扬起浓眉:“你再这么说话,我真走了。”
思凌咬了咬唇:“大哥,你以后都离孙小姐远些行不?”
“这话奇了,”思啸道,“你的朋友,我干涉过你么?”
思凌冷笑:“你不干涉,有人干涉呢。”
思啸问:“孙小姐?她干涉你哪个朋友了?”
“陶坤。”
思啸点头:“那男孩子是不太讨人喜欢,他——”
“还有许宁。”
思啸真奇了:“阿宁又哪里碍着她眼了?”
“说都是一窝的,拔出萝卜带着泥,跟这群人混久了会降低我们格调。”思凌学舌到这儿,思啸脸已青了,思凌又数落道,“你可记得上次我带某某一起玩,她也不高兴,又带某某,她一般那个脸色,有她在,我索性一个女孩子也不要带着跟你一起玩呢!若非我是你亲妹妹——”
“思凌!”思啸打断她,“这个话不好说的。”
思凌住了嘴。思啸走了两步:“我一直也都躲着她,你又不是不知道。”
思凌埋头,闷闷不乐。
思啸又道:“不过我们都上中学了,她老跟我玩,有些无聊人已经开始笑话,对她也不好。我再想个法子,让她远着我算了。”
思凌终于露出笑容,一笑似密云中透出了艳阳:“大哥想个什么法子?”
“你管我呢?”思啸摊手,“总之叫她不再到你面前噜嗦就好了。满意没有?”
思凌低着头笑,矮身坐回摇椅上,丁香色的薄羊皮鞋尖把裙底的光与影踢散,窗外雪白鸽子咕咕的叫,她觉岁月静好、岁月静好,光阴仿佛可以永永远远这样流淌下去,永没个收梢。
这却不过是民国二十四年的夏末。
两年之后的七月,北平沦陷,同年初冬,上海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