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还是没什么变化啊。”
时隔大半年,明月再次行走在稷下学宫内,从天问墙到桃林,再到辩坛,依然是数不清的士人杂处其中,他们或在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争辩议论,或同时翻着同一卷竹简,那认真的态度,跟明月离开几乎一模一样。
这就是学校,与外面乱世一墙之隔,时间仿佛静止了的地方。王侯将相的更替、城头旗帜的变换,几乎都影响不到此地士人求学的热情,几乎每个到此的人,都是抱着学习的目的来的,不管是只为求知,亦或是想要学而优则仕,每个人都在奋力学习着。
不过,这里也不是与外部完全割裂的象牙塔,诸子们关注的东西,不是虚无缥缈的古书考据,而是跟时代密切相关的一切。
眼看天下一片混乱,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路有饿殍而不知发,死者填于沟壑,生者四散流离,不好的事情层出不穷,人的本性究竟是善是恶?这个问题被儒家提出,并分成性善和性恶两派议论纷纷。
而面对未来天下的走向,支持王道一派的儒家又和支持霸道一派的法家、纵横者流争得不可开交,但有一点他们是达成共识的:天下,定于一!分歧,只是达成结果的过程。
归根结底,诸子百家寻求的,是如何结束乱世,如何解决种种社会问题,为此,他们每天翻陈出新地提出自己的观点,最终变成了一首名为“百家争鸣”的曲奏。
更别说因明月上一次提出“降雨自然论”,而在稷下学宫引发的轰轰隆隆的“天人之辩”,其对学宫的影响延续至今。
“变化是有的。”
与明月也算旧识,专程出来迎接他的李斯彬彬有礼地回答道:“长安君在稷下时那些发人深省的东西,可没有白白提出。”
上一次以滕更被长安君在朝堂上骂死为结束,这场辩论暂停了一阵。可后面却继续被引燃,而且愈演愈烈,那时候的明月已经回国,忙于出使燕国、经营封地,就没有再关注学术圈子里的事了。明月也很好奇,如今这场天人之辩到底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他问起后,李斯摇了摇头:“不瞒公子,如今稷下学宫,已完全被这场天人之辩割裂开了。”
原来,以孟儒为首的一派依然坚持认为,天是人事的最高主宰,天命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性。在他们看来,人民的降生。事业的成败、帝王的权位、天下的治乱,都是天的指令。他们沿着孟子尽心、知性、知天”的思维模式,试图和阴阳家一起,建构一个“天人合一”的体系。
而以荀子和部分墨家为首的一派,则吸纳了明月的观点,对天人关系的认识与孟儒大相径庭。
荀子认为,天就是自然界,其运行变化具有规律性,这种运行变作的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即:“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荀子还认为,“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人是天下最珍贵的一部分,所以应当“制天命而用之”,积极地改造自然!
而远在楚国东地的农家也搀和进了这场辩论里,他们虽然代表了小农,却并不愚昧,因为长期在艰苦的环境里苦耕,竟萌生了一种“人定胜天”的潜意识,他们的观点比荀子更激进,将能根除水、旱、虫等五种灾害说成是人能主宰自然界的依据。
正反两方在大半年时间里,几乎使劲了浑身解数,想要压服对方。只不过齐鲁之儒用的法子是引经据典,在现实里无法找到依据,就强行搬运先贤言论,甚至还闹出了不少粗制滥造的伪书笑话。
而那部分受长安君“格物实验”影响极深的墨家,则开始走试验路线,据说李斯说,这些人为了证明《墨经》里的每一句话,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
小孔成像、杠杆平衡、声音的传播与共鸣,甚至是凹凸面镜成像……就明月看来,若能把《墨经》里记载的东西加以推敲证明,这些墨家人的物理水平,大概能和21世纪的初一学生不相上下了……
当然,这群疯狂的实验者在临淄大街小巷做实验的行为,也被齐鲁儒生抹黑为“有伤风化””装神弄鬼“。
阴阳家虽然屁股坐在齐鲁儒生一边,但邹衍已老,这个学派渐渐以邹奭为首。邹奭有一些和他叔叔不太一样的想法,他开始暗暗将“降雨自然说”吸纳进阴阳五行理论里,开始对矛盾之处加以改造,承认风雨的产生,的确有自然因素在作用,但何时降雨何时不降,依然是“天意”。
总之这大半年里,稷下学宫主要的学派都在积极地论战,同时推陈出新,除了齐鲁儒家依然在自己的仁义道德圈子里打转外,几乎都有了些变化。
可最让人气愤的就是这点,虽然在实证时群儒不占理,可坳不过这些人徒子徒孙遍布齐鲁,每每依靠人数优势对异议加以抨击,屡试不爽。
墨家的几次实验,被他们破坏阻扰,就连荀子的几次授课,也被这群人骚扰,他们当众批评起荀子忘本,不法先王,非儒也!
稷下学宫的这股乱相,齐国王室当然也注意到了,但君王后思想较为保守,政治上她偏向黄老,学术上则偏向齐鲁儒家的纲常伦理,对荀学和墨家的作为视为洪水猛兽,所以对群儒的排斥异己,采取了默许态度……
在讲完这半年里稷下的变与未变后,李斯道:“夫子曾经感慨过,说可惜长安君不能像那魏公子牟一样,专注学术,否则,一定能成为一代大家,开宗立派。”
“开宗立派?”明月摇了摇头:“我年少识薄,不敢想,这一生,在学问上,只会浅尝辄止。”
李斯深以为然,满是艳羡地说道:“公子贵胄,与吾等不同,天生就是治民的。但我也觉得,学而优则仕,士人一身所学,岂是要一生在这里与他人吵嘴的?一件事到底正确与否,还是得做到实事上,才能分出对错来!”
从话语里,明月能感受到李斯对这个地方的烦躁,这是一个实干主义者,充满空想的学宫生活已经让他厌倦,他如今渴望的,是能做官,一展拳脚吧?
“看来,我的祁令有人选了……”
明月心里有了主意,但没有立刻招揽李斯,而是笑道:“话虽如此,但我去封地数月,深感在如何治邑上困难重重,产生了无数疑惑,此番回来,正是想向祭酒多学一些治民、治国的学问。”
“长安君还不知道……“
李斯欲言又止,左右看看后,对明月说道:“夫子今年以来,屡受群儒抨击,对学宫内压轧异论的风气倍感失望,颇有些心灰意冷,已决意辞去祭酒之职!”
“今日,便是夫子在学宫的最后一次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