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临淄齐王宫对一个孤苦的未亡人而言,显得非常空寂,君王后一只手扶着冰冷的棺椁,一只手默默擦去流下的泪水,齐王的棺椁前,蜡烛无声地燃烧着,将跪坐之人的长影洒在墙上。
已经是第五夜了,明天,齐王田法章就将出殡,在这最后的时刻里,君王后忽然想独自和丈夫相处一会,于是就将包括田建在内的一众子女统统赶了出去,只留一名齿发动摇的老太史。
“谥号定下来了么?”也不知对着油灯发了多久的呆,君王后才问太史。
太史垂首:“禀太后,先王谥号定为襄。”
“襄……齐襄王。”君王后默默咀嚼着这个谥号的含义,她本是莒城太史之女,从小便能识文断字,十余岁能颂周书,自然知道这个字代表什么。
辟地有德曰襄,取之以义;甲胄有劳曰襄,亟征伐。
作为一个光复了国土的“中兴之主”,齐王田法章似乎是当得起这个封号的,可君王后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讽刺意味:齐国的疆土,明明是田单光复的,即墨、临淄、聊城、狄,几乎每一场硬仗,安平君都亲临前线,厉气循城,立于矢石之所及,援枹鼓之……
这个看似美谥的谥号,与其说是对田法章的过誉,还不如说是史官们为安平君打抱不平,在暗中讽刺田法章哩!
君王后有些不满,她很想让史官们重议谥号,改成丈夫生前更想得到的“惠”,便带着商量的口气询问道:“谥号就不能变更了?”
“不能。”老史官面色古板,语气决绝,手里紧紧握着简牍,眼睛却瞥向了身后的台阶,仿佛君王后若要强逼,他就要一头撞死在上面。
谥法这种制度,本就是臣议君,子议父,对于谥号,各国的标准不尽相同,有宽有严,不过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谥号的善恶,是根据诸侯的形迹来定,这一点在齐国尤甚。
齐鲁是儒家较为兴盛的国度,从孔子时候起,儒家就有意识地把谥法作为褒贬人物,挽救社会风气,调整人际关系的手段,齐国的儒家更是进一步作出了谥法解,作为定谥的重要依据。虽然一部分齐儒已沦为君王的奴仆,可在谥法方面,却一个个执拗得很,史官受其影响,亦是如此。说不定在确定谥号的时候,太史就已经做好了”死谏“的准备,毕竟齐国史官从春秋姜齐开始,就有秉趣÷阁直书,悍不畏死的名声……
出生于史官之家的君王后自然明白这一点,叹了口气,没有再自讨没趣,挥了挥手,让史官下去了。
“看来百年之后,我只能以襄后之名与你相伴了。”
君王后苦笑,她感觉到丈夫生前的无奈了,执政者虽然看似大权独揽,可以在朝堂上一言行,可实际呢?却依旧受许许多多的事情掣肘,权臣会觊觎你的权力,律法和祖制传统又会设置一个条条框框,让为君者无法逾越,一旦越过了君与臣之间的那条线,君王轻则被臣子百姓视为路人,严重的,甚至视你为仇寇,当年的齐闵王就是因此犯了众怒。
毕竟连孟子都光明正大喊出来了:“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这也是当年齐宣王最终不敢大用孟子的原因之一吧,连他也说不准,自己哪天就会变成“独夫”。
至于齐襄王,在君王后眼里,他是一个对她始终如一的好丈夫,可也称不上是一位完美的君主,比齐闵王强,却远不如齐宣王、齐威王。
他有严重的不自信,这导致他遇事容易踌躇,不能第一时间做出决断,当年被困莒城时如此,如今处理外交关系亦然。这种深深的不自信,也导致了他与田单复杂的君臣关系。
这一切君王后其实都看在眼里,但出于对丈夫的宠溺偏爱,却从未说出口。
现在,却是没机会让他知道了。
君王后又亲手续上灯油,抚摸着崭新的棺椁道:“大王啊,你生前恐怕还不自知,你之所以如此忌惮田单,打压田单,是因为嫉妒他罢?”
他嫉妒田单能得人心,嫉妒田单力挽狂澜,嫉妒田单做了他做不到的一切——他心里,其实是很想做一个万民敬仰的英雄。
可到头来,他只是在政治的漩涡里,重复了上一代人犯过的错误,拘泥于阴谋权术的局限里,反倒让人觉得小家子气,失了王者风范。
齐人不笨,明眼人多得是,从定谥号这件小事里,君王后已经察觉到,朝野上下,对齐王生前在平原君已经卸任回国后,却久久不将田单召回的不满了。
齐国人,依然爱戴那位将军,他们忘不了田单的救民于倒悬之恩。
这就让君王后有些骇然了,好在田单忠于君、忠于国,不然的话,一旦他有了异心,谋权篡位,裂土为王不在话下。在齐国,有的人愿意投靠他,为他卖命的人,这些人过去十多年层出不穷,大多被田单主动拒绝了。
这样的臣子,哪个君主不头疼?哪怕君王后心胸再豁达,这下,也不敢让田单归国了。
可如此一来,田单的一双儿女,安置起来就不得不谨慎了,搞不好是会引起民愤的。
田虎倒是简单,一个十四五岁的木楞小子,他没有继承乃父乃母的聪慧,只有一身能使一丈长戟的气力,让他继承田单的封号爵位,再让新王多同他往来,多年以后,或许又是一员能效忠齐国的猛将。
可田单那个鬼机灵的女儿,就有些麻烦了,田单不在时,她才是安平君府的主心骨,在稷下也有些人脉,更别说前段时间,还传出了和赵国公子长安君的绯闻……
思前想后,君王后还是决定遵照丈夫的遗愿,将她在国内寻一家能效忠王室的重臣嫁了。有一点齐襄王拿捏得很准,那就是田单重感情,对家人爱护有加,为了这对儿女的未来,他就算对齐国王室有了不满,也会默默地忍着。
等到次日,齐襄王出殡仪式结束后,君王后便支走了齐王建等人,让后胜将“公主”田葭唤来。
作为田氏宗亲,田葭同样穿着孝服,而且是较重的“齐衰”,淡黄色的生麻布十分粗糙,虽会擦伤少女那白嫩的肌肤,也将她衬得楚楚可怜,她平日里本就喜欢素颜,如今更被衬得皎洁无瑕。君王后见了,也不由心生赞叹,这小女子,平日里躲在宗女们的妆容里不显山不露水,不想今日单独一瞧,竟是这样的明丽美貌。
“更难得的是自小就聪明无比,秀外而慧中,真不愧是安平君之女。”
君王后话不多说,寒暄几句,询问她在宫中的衣食起居后,便表明了意图。
“葭儿,我齐国有律法,女子十七不嫁,家人坐之,你已及笄一年有余,离十七也不远了,老妇想要做主,为你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田葭一时间有些发愣,贝齿咬着嘴唇,她先前是绝不会想到,齐王田法章就算是死了,也不让她们一家好过!
她立刻下拜道:“此事,恕小女不敢应允!”
田葭反应很剧烈,这在君王后意料之中,她听说过这个少女和长安君的恋情,听说了他们的木鸢穿情,但那又怎样?她已经料到了她的说辞,以情为借口?以父母之命为借口?都没用。
君王后扳起了脸:“这是先王生前的意思,是出于君意的赐婚,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王命!”
王命,必遵!
但君王后万万没料到,田葭竟搬出了一个让她无从反对的理由。
田葭抬起头,泪眼婆娑,齐王死后,她在灵前没少哭泣,似乎比齐王的亲女儿们还难过,她对君王后再三稽首,将额头都磕出了一个红印,声音诚恳真切。
“先王立我为公主时,说要对我加以佩环中节,兰蕙扬芳,斯为戚里之祥,光田氏之训……田氏治国,最看重的就是一个孝字!养生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先王生前,将我当成亲生女儿一般尊崇,身为公主,身为女儿,也理应为先王服丧!”
她再度抬起头来,态度坚决地说道:“小女已立誓,要为先王守孝,孝期之内,不敢言婚嫁之事!”
ps:12点半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