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燕后答应明月,见到赵太后以后“会有分寸”,然而在丛台行宫里,这母女二人自打一见面,就充满了悲伤。
燕后人未起,赵太后泪已落,抚着她瘦下去许多的脸,叹息说她在燕国受苦了。而燕后也动了真情,没有回答,只是伏在赵太后胸口放声大哭,似乎想将这些年所受冤曲统统泄出来,一旁的宫婢、傅姆等也默默地陪着落泪。
一时间,丛台之上哀声阵阵,赵王在旁好不尴尬。
两个月不见,赵王丹已经蓄起了稀疏的胡子,长安君出使燕国的这段日子,于他而言可谓好事成双:继位以来首战以胜利告终,还拿回了先王时让给燕国的几座城池,这无疑在国内外树立了他的权威。更值得高兴的是,他的亲信李伯作为代郡偏师的裨将军,率军出代邑,攻入燕境,前锋抵达上谷郡治所沮阳附近,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以其功绩,赵王将李伯提拔为代郡郡守,也顺理成章,没有老臣再敢反对。
这是赵王亲信拿下的第一个封疆大吏,也是在全国开始“新朝”的起端。
在治国上逐渐得心应手,在宫闱里,他身边也多了从齐国嫁过来的齐王长公主,以及一位陪嫁的纪姬,开始享齐人之福。按照赵国不成文的规矩,一旦娶了夫人,就意味着真正的亲政离赵王不远了!
可今日在从台,赵王大好的心情,满腔的壮志,却被母亲和姐姐的哭泣给打破了,过了良久,眼看赵太后和燕后还未停止抽噎,赵王丹便干笑着说道:“母后,阿姊回国归宁,本是好事,岂能哭个不停?”
赵太后止住了哭,瞪了赵王丹一眼,冷冷地说道:“女子善怀,亦各有行。大夫君子,无我有尤。大王当然不会懂得深宫女子的哀怨!”
这话里有话,原来,最近赵太后对赵王是有些不满的,那齐国公主和纪姬刚嫁过来,赵王却放着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不亲近,只爱与他的佞臣赵穆等男宠鬼混,齐国公主受到冷落,已有哀怨之色,赵国宫廷有分桃之患,赵太后岂能高兴得起来?
虽然在虞信的劝阻下,赵王丹行径已稍微收敛,将赵穆打发去了外地,也开始经常临幸齐国公主了。但赵太后打心里对他这种恶习厌恶至极,她的祖父齐宣王曾坦言:“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知好色则慕少艾是人之常情,可男人对男人感兴趣,恕赵太后无法理解。也亏他能忍,在做太子时,丝毫没有表现出来,等到登上大位,父丧结束后,就开始放肆起来了。
赵太后不由感慨:“这是我还活着,倘若老妇有一天撒手而去,他还不得把这宫廷闹得乌烟瘴气?”
但纵有不满又能如何,君位已定,赵王的羽翼也渐渐丰满,赵太后只能祈求他心里还有一份自知之明,不要做出对不起祖宗社稷的事来。
于是赵太后也不太想理赵王,打发他走了以后,丛台才恢复了欢笑,赵太后让小儿子长安君说起在燕国的经历,说到有趣的地方咯咯直笑。
下午在久别重逢的悲喜交加中过去了,到了傍晚飨食之后,赵太后便亲自挽着燕后,同她在丛台的苑囿里走动,长安君和庐陵君两个兄弟则在后低声交谈。
丛台,这里曾是赵武灵王演武的地方,登上丛台极目远眺,西边的巍巍紫山层峦起伏,西南主城区蜿蜒的城墙隐约可见,当年赵武灵王就在此豢养虎豹心腹,开始了胡服骑射。
惠文王时稍稍偃武修文,现在丛台校场上早已植物繁茂,成了王室消遣用的行宫园林,赵太后的儿女们就在这里长大,呆的时间比在赵王宫里长得多,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有故事的……
每每走到一处地方,赵太后就会指着那里,说起燕后和兄弟们小时候的事,然后问她记不记得。
燕后当然记得,这里的变化并不大,座座建筑在脑海中历历在目,犹如昨日才刚别离:天桥如若长虹彩练一般,将一座座不羁的妆阁绑在一起,红柱碧瓦,画栋雕梁,重檐兽角。台阁下面则是花苑诸景,也结构奇特,装饰美妙,碧水清波,荷花飘香,垂柳倒影,让人流连忘返。
可最让燕后难忘的,还是藏冰的雪洞,冬天里冰人凿下来的冰都收纳在这里储藏,走进去一看,迷离如银海,可那些冰再怎么冷,也不如燕国的雪花冷。
多年不见,母女二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说得多走得慢,两岁大的燕国三公子,则在稍微靠前的地方蹒跚学步。
这孩子看上去就聪明伶俐,也不怕生,刚来到时还有些害怕,可不一会,就已经在赵太后怀里乱爬了。
赵太后一心盼着有个孙子,这会笑得满眼鱼尾纹都显现出来了,她对那些繁杂的政务毫无兴趣,只想要含饴弄孙,只可惜,这孩子不是女儿亲生的。
“虽非你亲子,但若用心抚养,依然是能待你如亲母的。”赵太后瞧了一眼在和长安君交头接耳的庐陵君,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告诫燕后。
“女儿知道。”
燕后在邯郸城前打定主意,要“十年后做燕国的宣太后”,便对这个收养的儿子更为上心,她知道,这是未来她在燕国唯一的希望和依仗。不过若想在燕国重新立足,她还得有母家支持才行,赵太后虽疼爱她,可年事已高,赵国大权迟早会落到赵王丹手里。
可对那个性格乖戾的弟弟,燕后总觉得他们之间已完全陌生,并不一定指望得上。她从燕国归来,赵王丹最关心的不是她过得怎样,而是三番五次地说,要她帮助赵国维持住与燕国的关系。见了她带回来的三公子,第一想到的,竟是以此子为质,逼迫燕王履行割地的诺言……
这目光短浅、急功近利的作态,自然遭到了赵太后一阵训斥,同时也让燕后对赵王死了心,在她眼里,这赵王,还不如另一个同母弟长安君靠得住呢。
只是长安君纵然再聪明,毕竟只是一个没有太大实权的封君,他又能帮自己到什么程度呢?
正想着,赵太后却回头找上了小儿子,责怪他道:“这燕国的三公子虽能让老妇逗弄几日,终究还是要回去的,老妇做梦都想要一个亲孙儿,汝兄弟二人,还不加倍努力?尤其是你,明月,汝兄已娶了王后,你的终生大事,也该有个眉目了!你离开邯郸这两个月里,赵国的宗亲大臣,来为他们家里女儿妹妹提亲的,几乎踏破了宫里的门槛!你要不要见见,若有合适的、贤淑的,纵使身份低些也并无不可。”
此言一出,明月连忙上来请罪,同时嬉皮笑脸地说道:“让母后忧心了,其实,儿刚好有一件事,想请母后做主!”
“莫非是与你婚事有关?”赵太后十分欣喜,让他快快说来。
明月郑重其事地下拜道:“儿在临淄时,为安平君家的淑女所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无以为报,便承诺要与她琴瑟相谐,生死不相离,还望母后允许,并为我向安平君提亲!”
“你说的莫不是田葭?”赵太后收起了笑,儿子在临淄的风流韵事,她也让缪贤细细打听过,尤其对那安平君之女,更是十分关注,所以知晓些儿子不知道的事,便对明月道:
”吾儿却是不知,你去燕国的时候,田葭已被我那齐王兄长加封为公主,搬入王宫中居住,如此一来,此事恐怕不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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