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稷下学宫内用于接待贵宾的厅堂内。
学宫的副祭酒邹奭看上去就是个比较风趣随意的人,他负责招待长安君,安排佣人送上清凉的浆水后笑道:“多谢长安君所赠,这黑板粉趣÷阁之物,是稷下学宫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稷下学宫名满天下,为了蹭一蹭名气,亦或是与学宫结好,过去也有不少公子封君贡献财物进行资助。可在明月看来,稷下作为齐国官方举办、私家主持的学府,别人再怎么资助,还能比财大气粗的齐国王室赞助更多不成?多了学宫不一定领情,少了还被嫌小气,何必呢?
要知道,稷下先生们的生活待遇,可不是后世的穷教书匠能比的。历代齐王专门为学宫设置了“稷下大夫”的称号,凡是得到稷下认可能在学宫占有一席之地的学者,都可以得到一份俸禄,至于那些出类拔萃者,更能登堂入室,作为齐王的顾问,得到的赏赐数不胜数。
最典型的例子是二十年前的田骈,他作为稷下先生,虽然不出仕,却有俸禄千种,仆役百人,比做了官还富有。稷下先生之生活富裕,可见一斑,不然也没办法带着动辄数十上百的弟子,前呼后拥地出国讲学访问了,孔子周游列国时的寒酸样,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所以什么样的礼物能让稷下先生们心怀感激,明月是好好琢磨过的。他想到的便是后世任何一个学校都少不了的黑板、粉趣÷阁。公孙龙帮他做了免费广告,这东西成本很低,又能得到老师学生喜爱,如此一来,他便与稷下各学派都拉近了关系,何乐而不为?
而且他还恶趣味地期盼着,以后哪位稷下学子上课打瞌睡,也得像后世的倒霉学生一样,额头狠狠挨上一枚粉趣÷阁炮弹!
可明月没料到的是,黑板和粉趣÷阁的受欢迎程度,比他想象中更甚!
一想到方才的情形,邹奭就乐不可支:“公子甫一来稷下,就给祭酒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明月则回应道:“是我的过失,之前也未多带一些……”
原来,在他宣布要送十块黑板,若干粉趣÷阁给稷下学宫后,下面顿时引发了一阵欢呼。一直苦于没有好工具来讲学的稷下先生们一见此物便钟爱不已,差点不顾斯文开抢了。
还是荀子脸一板让他们休要鼓噪,不过要如何分这些黑板,还真是一个难题,好在明月没有明说要给哪家哪家,这种得罪人的事,还是交给学宫祭酒来做吧。
所以此时此刻,公孙龙还在辩坛上继续和墨家众人你争我辩,荀子则忙于给稷下各派分配黑板。
虽然稷下号称“九流十家”,可实际上细分下来,每一个大派别都有内部的分裂,算起来竟有上百家之多,如今名列稷下大夫之位的尚有四五十人,这些人平日里就竞相诘难,谁也不服谁,今日又岂会相让?荀子应付起他们来已经是左右为难,招待长安君的事,就只好先交给邹奭了。
可惜那女扮男装的“田嘉”却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害怕有人识破她身份,悄悄走了吧?
如此想着,明月一边打量着这个被竹简堆得满满当当的屋子,一边与邹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今天的主要目的是荀子,却没想到会碰上齐国“三邹”之一的邹奭。
齐国有三邹,那位在中学语文课本里出现过的美男子邹忌便是其一,此人乃齐国权臣,与稷下学宫的祭酒淳于髻敌对过。
邹忌之后,则有邹衍,此人是阴阳家的代表人物、五行学说创始人,他年轻时在稷下已是声名累累,因好言天地之事,所以被冠了个”谈天衍“的称号。后来齐闵王倒行逆施,稷下先生各自流散,邹衍选择去当时正如旭日般冉冉升起的燕国,据说当时燕昭王亲自抱着扫帚为他扫地,怕尘埃落到他身上,后来又请求列为邹衍的弟子,为他筑了碣石宫,将他当做老师,让他在燕国传授学问。
那是邹衍的极盛时期,不少燕国方术士就受了他的阴阳五行说影响,开始补全了一直欠缺的理论基础,开始招摇撞骗的。可惜后来邹衍被燕惠王所疑,还一度下狱,只能辗转回齐国来。他现如今年纪已近七旬,是稷下先生里资历最老的,但见荀子这个后辈将稷下打理的井井有条,邹衍也落得清闲,在家乡养老,只是偶尔做做齐王的顾问。
而邹奭,便是邹衍的侄子,继承了邹衍的学问和地位,如今也是稷下学宫的副祭酒。
所以在邹奭面前,明月没少说上一些他对于邹衍老先生的景仰之情,还打听起了阴阳家的学问,尤其是他们的“大九州学说”,明月尤为好奇。
带着对长安君的好感,邹奭也侃侃而谈:“公子应当知晓,儒者传言说,大禹治水之后,将天下划分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也就是世人所知的一切土地,称之为中国。然而家叔却认为,中国之地,也只不过是天下的八十一分之一!”
明月眨了眨眼:“此说何解?”
邹奭高谈阔论起来:“所谓的夏禹九州,其实只是小九州,九处合并为一个中州,便是中国,又叫做赤县神州,然而天下并非到此就没了。在中国之外,像是赤县神州的地方还有八个,都是中九州。各个中九州之间有海洋环绕着,人和禽兽不能与其他州相通,像是一个独立的区域。而九个中州,又合并为一个大九州,大州之间有大瀛海环绕,这大瀛海,其实就是吾等所见的天地之际,天地之间,就有九个大九州……”
明月听后了然,邹衍的理论,就是认为世界之大,远远超出世人想象,他认为据说是夏禹划定的九州其实是“小九州”,而整个中国之地是“中九州”,整个地球范围则是一块“大九州”,既然天地之际是“大九州”之间的界限,那邹衍所谓的全天下,自然包括地球之外的地方,差不多是太阳系了……
虽然有其局限性,但这种想象力已经足够惊人,至少在一些地方,邹衍已经想对了方向。
见明月默然,邹奭也不以为怪,这是初次听闻这学说后的正常反应,便笑道:“不了解家叔的人,往往认为他说话宏大广阔荒诞不合情理,实际上这是学识渊博的缘故。他认为做学问,一定要先从最细小的事物验证开始,然后推广到大的事物,以至达到无边无际,如此才能全面。”
可叹啊,王公大人初见邹衍的学说,往往会先感到惊异而引起思考,到后来却又认为太过宏达,与现实相距太远而不能施行,邹奭虽然继承了他叔叔的学问,但却对这学说的未来不报太大幻想……
谁料明月却猛地拊掌而赞道:“此说精妙,真是让人眼界大开!真想有朝一日,能去看看邹子所说九州之外的世界,乃至于大瀛海之外的天地之际,不过……”
邹奭倒是精神一振,看来长安君却是对大九州之说信之不疑了,便笑问:“不过什么?”
明月瞧了瞧那块被搬进来的黑板,拾起粉趣÷阁,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州”字,这时代七国文字已经有些不同,他只会赵篆,好在赵篆与齐篆相差不算很大,邹奭也看得懂。
“或许是我愚钝,大小中三种州,讲到后面竟有些分不清,可否这样?”
明月一边说着,一边在“州”旁加了三点水。
“既然中间有小卑海环绕,可否将赤县神州这种中等的州,叫做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