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之后,一切都变得萧索起来。街道上满是枯黄的落叶,因为被冰冷的雨水浸泡过,显得格外的衰败。天空也变得灰蒙蒙的,远天还堆积着一些低矮的云,似乎又在酝酿着下一场雨。
何天龙站在柳镇的十字路口,看着这个如常忙乱的小镇,仿佛是一个被打开了永动开关的机器,怎么也停不下来。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里总是跟往常一样要感慨一番。这么多年,这个小镇好像从来没有变过,马路上永远飞驰着各种车辆,它们拉着布匹、辅料和童装,好像被一只神奇的手牵引着,在混乱不堪的街道上总能找到突围出去的路线,司机们似乎都练就了这种绝技,你再乱,也挡不住我的去路。路面还是那么破败不堪,坑坑洼洼,补了一块又一块,仿佛一件褴褛的衣衫,将这个小镇内在的许多无奈和乏力表露无遗。但即使这样,还有挖掘机横在路边不停息地挖掘着,那种没来由的偏执能让人抓狂。商人固有的逐利疯狂正在毁坏这个原本古朴的小镇,他们的眼里似乎只有生意和钱,其他的再也不关心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什么时候这个小镇看起来能有秩序一点,干净一点,整洁一点?何天龙随着人流走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心里还在这样想着。在那场疯狂的抗税事件中,这个小镇好像是一个安详的老人突然被残忍地捅了数刀,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元气,虽然有政府部门做了许多补救,但伤痕是明显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愈合,柳镇本地人和外地人之间都存了戒心,作为一个外地人他明显感觉当地人对他热情不再,公司有些业务开展也没有以前那么顺畅了。幸亏他和柳笛修复了关系,这是他心里唯一温暖的地方,否则他也跟许多老乡一样,要萌生回老家的念头了。
昨天老家的三叔来电话,催促他去过问一下表弟范海洋的事。自从这个表弟来到柳镇,他就多了一个无穷的烦恼。范海洋是出了一个问题又出一个问题,按下葫芦浮起瓢,他都记不清为这个侄子处理过多少棘手的事情了。最近的一次是范海洋赌博被抓,是他去协调曹所长才放出来的。这次范海洋领头闹事,性质比较严重,很可能要判刑,他三叔和三婶来过两趟柳镇了,三婶一说起来就哭,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到大,一直心肝宝贝似的疼着,现在犯了事要坐牢了,做父母的能不着急?三叔在电话里几乎是哀求他了,要他想方设法把海洋给捞出来,花多少钱都不要紧。但他思来想去,还是要去找曹所长,这条线上他只认识曹灿这个老乡,两人关系还不错,其他路数他可一点都没有。
柳镇派出所跟他的公司离得很近,他没有开车,走过去也就十分钟不到一点。因为电话约过,他到派出所的时候,曹灿已经在所里的办公室里等他了。
“曹所长,又来麻烦你,真不好意思。”他在曹灿对面椅子上坐下的时候,带着歉意说。
“何总,我们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跟我还这么客气干啥?”曹灿给他倒了一杯茶,冲他笑笑说。
“哎,我也没客气,真的为我这个表弟麻烦你好多次了。”何天龙挠挠头皮说,“这次我估计他是要去坐牢了,谁也救不了他了。”
“这次事件的性质是比较严重。”曹灿也叹了口气,“柳镇出了这么大事情,省市区的领导都很震怒,说要抓几个领头的,你表弟正好是几个挑头的之一,还有那个李少阳,估计都得判几年的。”
“那究竟是判几年呢,还有没有周旋的余地?”何天龙问,心一个劲往下沉。
“余地也不能说没有。”曹灿说,“主要是事件的导火索是镇政府提高了机头税,所以这一次上面要求从轻处理,主要是最好善后工作,几个带头闹事的在量刑上也会从轻,因为怕激起更多外地人的情绪反弹。据我分析,你表弟他们应该是判个两三年,表现好的话,一年半载也就能出来了。”
“那是一定要判了?”何天龙的心收紧了。
“一定要判,否则没法交代。”曹灿说。
“能不能在上面找到什么人呢,去做做工作,说不定能少判个一年半年的?”何天龙说,心想事情既然走到这步田地,如果能少判一点对他的三叔也是一个交代。
“这样吧,何总。”曹灿掏出一支烟扔给了何天龙,对他说,“我有一个好友,也是老乡,他是南湖市中级法院刑事庭副庭长,找找他,或许还有希望。”
“哦,真的吗?”何天龙眼睛睁大了,他好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那你什么时候请他出来吃个饭,花多少钱都无所谓。”
“好的,那我去约约他,到时候给你电话。”曹灿说。
从派出所里出来之后,何天龙又去了大兴路。因为他昨晚去喜旺羊肉馆吃羊肉面的时候,喜旺跟他说了侄女小菊的情况。自从李少阳被抓进去之后,小菊在他的那个工厂店里就没心思干活了,一直跟喜旺嚷着要回老家,原因是春妮掌管店子之后,不知什么缘故,对外地员工的态度很不好起来,动不动就发脾气,找毛病,还随便罚款,小菊都跟她吵了好几回架了。喜旺跟他说,如果他与那个春妮熟的话,能不能去说一说,让她对小菊好点,否则小菊离开了他们的工厂店,一时还真没有合适的地方可去。因为柳笛的关系,他与春妮早就认识,后来也是因为柳笛,他们又疏远了。现在,他与柳笛关系恢复如初,相信他说的话,春妮还是会听的。他想,春妮之所以性情大变,跟李少阳又被抓进去有关,李少阳也是他的兄弟了,这方面他也有责任去劝劝她,人生都不会一帆风顺,总要遇到一些事情和挫折的。
大兴路上还是一片杂乱繁忙的景象。沿街全是一家连一家的工厂店,有的是一间门面,有的是两间,大的则是三四间相连着,气势也不一样,可以单独劈出一间来做童装的展示,里面的布置得也非常时尚醒目。从每一家的门店望进去,都能看到工人们忙碌的身影,有的将布料和衣服都堆到了门口。他们如辛勤的蚂蚁一般,终日在工厂店里忙碌着,生产出数以千万计的童装。柳镇有上万家这样的小作坊和工厂店,也有很多这样的街道,它们一律被做童装和辅料、布料批发的店子占据着,每条街看起来都是相似的,使乍到柳镇的人常常被弄得有点晕头转向。
何天龙走进春妮店子的时候,她正在展示间里跟一个女孩子在交代着什么。她的这个展示间装饰得很有味道,满墙画着各种卡通小动物,在卡通图案中间还别出心裁地装点着五颜六色的童装,款式看起来都很漂亮。屋子里摆了数十排衣架,挂着各类时新的童装。离间像一个办公室,摆放着一套茶具,靠墙边还有一个很大的玻璃鱼缸,里面正游动着数尾色彩鲜艳的小金鱼。
见何天龙走进来,春妮稍稍愣了愣,立即醒悟过来,迎上去说:“何总,你今天怎么有空走到我这里来?来,快请坐!”又转头对刚才那个长相清秀的小女孩说:“小静,给何总倒一杯茶!”
“春妮,不客气啊,我坐坐就走。”何天龙还是有些拘谨,以前跟春妮算是无话不谈,甚至见面还打打闹闹的,而且一直叫他龙哥,但现在一时想找回那种感觉怕是很难了,经过这么多的波折,再见到柳笛的表妹他觉得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既然来了,就好好坐下喝杯茶,我们好久没在一起聊聊了。”春妮脸上放着光,显然何天龙意外的到来使她很兴奋,“我姐都跟我说了,说你们又和好如初了,这就好啊,干嘛瞎折腾自己呀。”后面的话好像是在安慰何天龙,因为春妮也发现他来她店里有几分拘束。
“哦,都是我不好,让你姐受苦了。”何天龙真诚地说。
“不怪你,都怪那个狐狸精。”春妮说,指指倒好的茶,“何总,你喝茶吧。”
何天龙端起茶杯,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立刻钻入了鼻孔,还没喝一口,他就知道这是上等的好茶。
“你的店经营得很不错啊。”何天龙喝了一口茶,觉得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他环顾了一下整个店说,“现在状况怎么样?”
“哎,还算勉强维持吧。”春妮的脸上黯淡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自从少阳被关了进去之后,我就觉得魂被抽走了,本来什么都是他在打理,我只是敲敲边鼓,现在整个店的事情都压着我的身上,我又没什么经验,所以原先的客户正在流失,工人们也走了不少,我都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你要挺住啊。”何天龙看着春妮说,“我刚从派出所那边过来,曹所长是我的好朋友,他告诉我少阳和海洋可能都要判个两三年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海洋是我的表弟,我正在托人找关系,争取判少一点,到时候少阳我也会一并帮忙的,毕竟都是老乡。”
“啊,要判两三年啊?少阳这次真的回不来了吗?”春妮的眼里泛起了泪光,“何总,你可千万要帮帮少阳啊,我爸妈现在什么都不管了,我也不回家了。你去找关系,花多少钱都没问题,把这个店卖了也行,只要能把少阳早点弄出来。”
何天龙沉默着喝了一口茶,过了半晌才说:“这次事情闹得太大,砸毁的车辆和商店又那么多,破坏性太大了,不把几个领头的判个刑,各方面都交代不过去,但这次事情的起因比较特别,老乡们也是在激愤的情绪下才有那么多过激举动的,所以即使要判少阳他们的刑也会从轻量刑的。”
“那就好。”春妮似乎要哭出来,“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来的,天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我就觉得我是不是看错了人,对少阳我是心都可以掏出来的,可他怎么就不懂得珍惜呢,前面赌博被抓,这还消停多长时间,他又带头闹事,弄出这么大一个事情来,他以为他是救世主啊。”
“少阳本质不坏,”何天龙说,“我知道他是个热心人,在老乡圈子里有影响,所以这次他带了个头,也是一时头脑发热,估计他现在里面肯定是肠子都悔青了。”
“给他吃吃亏也好,不然他老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春妮咬着牙愤愤地说。
“人都会犯错误的,这次他应该清醒了。”何天龙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想到自己为李伟担保的事,这可能是他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了,差点没把他的公司给拖垮。
“希望他这次能回头是岸。”春妮擦了擦眼角,眼圈红红地说,“这个店没有他还真不行,我一个女孩子,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哪里有能力撑起这么大一个店,下面的工人好难管理啊,每天都要给你添点乱子。”
何天龙听她这么一说,将茶杯放到茶盘上,看着她说,“哦,对了,听说一个叫小菊的员工跟你吵了好几架了?”
“是啊,正想着要开除她呢,你怎么知道的?”春妮睁大了眼睛。
“她是我一个老乡朋友的侄女。”何天龙笑笑说,“今天我到你这里来,就是为她的事情来的。”
“哦,这样啊。”春妮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想起来了,以前听少阳说过,说她的叔叔是开羊肉面馆的,对吧?”
“对的,她的叔叔叫喜旺,他做的羊肉面在柳镇很有名。”何天龙说。
“是不是忘不了羊肉面馆啊,我去吃过。”春妮兴奋起来,“味道的确不错,以前少阳带我去吃过几回。”
“她叔叔跟我说,小菊不懂事,还希望你多担待点。”何天龙看着春妮说,发现她的确消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像从前那么白里透红了。
“这丫头脾气是有点倔。”春妮说,“不过,她是何总朋友的侄女,我一定会好好待她的。”
“那就多谢你了。”何天龙说着就站起身来,对春妮说,“看你这么忙,我就不多打扰了。”
“这么匆忙干嘛,再坐一会儿吧。”春妮也站起来,挽留道。
“我公司里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以后反正来的机会多的。”何天龙说着,从里间走了出来,又把店里面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工人们都在楼上吗?”他转过头问春妮。
“对啊,二楼三楼都是车间,四楼是他们住宿的地方。”春妮说,问何天龙,“何总,要上去看看小菊吗?”
“今天我就不上去看了,下次和她叔叔来,再一起去看她。”何天龙说。
走到门口的时候,春妮忍了半天的话还是说了出来:“何总,你跟我姐的事……咋样了?”
“挺好的,心中的结都解开了。”何天龙抬头看了看天空,吐出了一口气。
“哦,那就好啊。你们俩爱得那么深,不应该就那样分手了。”春妮说,眼睛看着何天龙,然后幽幽地说了一句:“不过,我姐的初恋云水哥回来了,你听说了吗?”
“什么,初恋,云水哥?”何天龙惊得嘴巴都张大了,“你姐没跟我说过啊,怎么回事,我怎么一头雾水?”
“这你就不知道了。”春妮眨眨眼睛说,“他们是小时候最好的伙伴,叫什么青梅竹马来着,后来云水哥呢突然就人间蒸发了,我姐呢苦等多年也没等到一点音讯,现在这个人却如同从天而降,回到了柳镇,还是什么某大集团华东区副总裁,很有钱的主了,跟我姐都见过面了。你看,这有点像电视剧里的情节吧?”
“啊,有这样的事情,你姐她一个字都没跟我说。”何天龙傻了。
“所以我要跟你说啊,”春妮笑笑,“你现在遇到了一个资深的强劲的对手了,可要小心哪,否则,我姐就给别人抢去了。按理说,云水哥小时候对我也很好的,我应该偏向于他,可是呢,谁叫他跑了这么多年,我对他也没什么印象和感情了,所以呢,我还是偏向何总你的。”
“谢谢你,春妮!”何天龙感激地看了一眼春妮,激动地说,“我和你姐因误会分开了这么几年,我都后悔死了,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姐了。”
“那你就加油吧,我看好你!”春妮歪着头,仔细看着何天龙眉头拧起来的脸,这时候完全是一个调皮的小丫头了。
“可人家是青梅竹马,他又是大集团的华东区副总裁,我能行吗?”何天龙好像有点无助的样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春妮。
“那有什么?他失踪这么多年,早就是一个外人了。”春妮给何天龙打气,“你呢,与我姐相恋了那么几年,你们才会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何天龙点点头,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可脸上的表情还是带着几分忧郁的,他对春妮说:“谢谢你,我走了。”
春妮站在店门口,怔怔地看着何天龙走去的背影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