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镇的傍晚似乎也是躁动不安的,天边积攒着大片的火烧云,一片连着一片,不断变幻着稀奇古怪的图案,仿佛正有一个隐着身的魔术师,将浩大的天空当作了舞台,给人们演绎着一个个神奇的魔术,令人眼花缭乱。
当最后一片晚霞恋恋不舍地消失在天边的时候,在柳镇大兴南路的路边,有一个细腰乍背、发梢上挑着几丝黄的年轻人开始熟练地支起一顶蓝色的四角帐篷,将两块木板搭在那辆破旧的三轮车上。他弯腰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一大摞塑料封皮夹装的电影、电子书目录,差不多有上万部,一本本在木板搭就的简陋工作台上放好。然后,他打开一台笔记本电脑,静等第一个顾客光临他的摊位。
这个表情倔强的年轻人叫范海洋,他的晚间营生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帮别人的手机下载电影和小说。在毗邻柳镇服装工厂区的大兴南路,差不多每走几步,就能看到一个他这样的摊位。它们和放着嘈杂音乐的街店,以及路边的热气腾腾的各种流动小吃摊,共同构成了柳镇童装工厂区的夜市。电影是3GP格式的,价格是每部一块钱。到了晚上,那些干了一天活的神情疲惫的年轻打工者,三三两两从工厂区的昏暗小街里走出来,把手机递给摊主们。对他们来说,看手机电影是最因地制宜的娱乐。因为,柳镇街上的所谓工厂,其实多数是那种从一个门面、两个门面往上的四层楼,一家工厂少则十几人,多则三四十人,格局上通常是一、二楼生产,三、四楼住宿,合生产、仓储、住宿、门店为一体的四合一“工厂店”。宿舍通常是那种用砖墙简单隔出来的窄小房间,连放个电视的空间都没有。
范海洋做这桩生意只有两个星期,进入的时机在他看来已稍晚了,但每晚一两百元的收入已经比在厂里做衣服强得多。回想在表哥的厂子里“上厕所都衣服不离手”、一个月却只挣两三千元的光景,他自认为这步棋走对了。
“来,请给我下载一部电影,《勇敢的心》。”一个神情有几分倦怠的年轻人走过来,冲着埋头整理着目录的范海洋说道。
“好的,手机拿过来,我给你下。”范海洋伸过一只手来,但没有抬起头。
“你是海洋吧?”年轻人将手机交给范海洋的时候,忽然大声叫了起来。
“哦,是少阳啊,好久不见!”范海洋听到叫他的名字,抬头一看是李少阳,赶紧站起来,惊喜地握住了他的手。他俩是初中同学,后来大学都没考上,一前一后来到柳镇打工,因为经常要加班加点干活,所以两人经常一两个月见不到一次面。
“你不是在你表哥的公司里吗,怎么干起了这个营生?”李少阳很好奇地问。
“哎,别提了。”范海洋叹了口气说,眉头不自觉地锁紧了,“我那个表哥现在做大了,就牛气冲天、六亲不认了。上次我在街上和老乡一起跟几个四川人打了一架,他就把我开除了。”
“啊,你跟人打了一架,他就把你开除了?你表哥怎么这么狠心,你是他亲表弟哎!”李少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还是帮老乡的忙。老乡被人欺负了,我总不能袖手旁观,你说是吧?”范海洋耸耸肩膀说,“其实也无所谓了,他不认我这个表弟,我还不认他这个表哥呢,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一阔脸就变,没什么好下场!”
“你这个表哥现在真的变了,我听说他还抢了我们老板的生意,他俩以前还谈过恋爱呢。”李少阳说。
“不谈他了,我现在都靠自己,柳镇有的是机会。”范海洋说,掏出一支烟递给李少阳,问他,“你最近怎样?你们那个美女老板给你涨工资了吗?”
李少阳接过烟点着,抽了一口,半天才说:“我辞职了。”
“啊,你辞职了?为什么啊,你都做到稻草人生产部主管了。”这回轮到范海洋惊讶了。
“为了一个女孩。”李少阳神情黯然地说,“她叫春妮,是我们老板的表妹。”
“你小子胆子好大啊,老板的表妹也敢去碰。”范海洋说。
“不,我们老板倒没干涉,我爱她,她也爱我,可她的妈妈不同意,她们家在柳镇开了一个很大的辅料店,很有钱,不会把女儿嫁给我这个外来的穷小子的。她妈妈到公司来,当着那么多老乡的面羞辱了我一顿,我只能辞职不干了。”
李少阳猛吸了几口烟,将自己痛苦得有点扭曲的脸孔淹没在烟雾里。
“这样也好,你追这样的女孩本身就不现实,癞蛤蟆就别想着吃天鹅肉了。”范海洋看着初中同学,笑了笑说。
“我偏要去吃这个天鹅肉!”李少阳像受到了什么刺激,将脖子一拧,发着狠说,“我也要当老板,气死那些势利眼!”
“不错啊,老同学,有志气!”范海洋拍了拍李少阳的肩膀,揶揄道,“柳镇这个地方,什么奇迹都能发生,我祝你好运!”
下载好《勇敢的心》,憋着一股气的李少阳离开范海洋的摊位,决定暂时不回出租屋了,他要去找他的一个同村远房表叔孙大牛取取经。孙大牛现在跟他老婆在大兴路上开着一家“工厂店”,是从当时在沙河村开“加工厂”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转了几条巷子,问了好几个人,李少阳终于找到了孙大牛位于大兴路东头的“工厂店”。两个门面往上共四层半,不用说,能租下这么大面积的门面房,说明孙大牛这些年的打拼积累了可观的资本。
“少阳,今天你怎么有空到我这来啊?”孙大牛一见李少阳走进来,就从电脑屏幕前站起身来,一边招呼着他坐下,一边叫妻子去泡茶。
“表叔,我辞职了。”李少阳故作轻松地笑笑说。
“辞职?在稻草人那么大的公司里干不是挺好的吗”孙大牛晃着短粗又肥胖的身体走到李少阳跟前问。他的眼睛本来就大,这一睁就跟两个牛眼似的,下面垂着的两个眼袋也像两个松弛的小布兜,十分醒目。虽然只有四十来岁,但他脸上的皱纹深一道浅一道的,头发也已经花白了一半,足见开一个工厂店也是一件很操心的活计。
“公司再大那是人家的公司,我只是一个打工的。”李少阳说,将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搓了搓,慢慢吐出一句:“我想自己当老板,像你这样。”
“你想自己当老板?”孙大牛刚刚合起来的眼睛又瞪得跟牛眼那么大,半晌他才说,“可这老板是不容易当的啊,你看我开了这个小小的工厂店,钱没赚到什么,头发都熬白了。”
“我不怕,”李少阳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孙大牛,一字一句地说,“孙叔,我要娶春妮做老婆,必须当老板!”
孙大牛怔怔地看着李少阳,半天才回过神来问:“春妮是谁?”
“她是我原来公司老板的表妹,柳镇一个大老板的女儿。”李少阳说。
“你的心也太大了,看上了人家大老板的女儿。”孙大牛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们都是外乡人,还是本分一点的好,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一开始我也没想。”李少阳挠了挠头皮,有几分无奈地说,“可后来春妮老粘着我,我的心思也就活了起来,哎,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我……”
“好了,不就是丢掉一份工作吗,天没有塌下来。”孙大牛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你还这么年轻,机会有的是!”
李少阳点着头,用脚尖不停地蹭着地面。
“少阳,你还没吃饭吧?刚好我们忙到现在也没吃。来,你表婶刚做了几个菜,我们喝两杯吧。”孙大牛说。
孙大牛和李少阳喝了将近一斤的白酒,两个人都有点醉晕晕的。抽了一支烟之后,孙大牛带着李少阳到了二楼。二楼是一个很宽敞的车间,里面摆着五六十台缝纫机,几十个工人正在埋头在缝纫机上忙碌着。他们是一群年轻的姑娘小伙子,有的染着发,发型十分时尚;有的戴着耳机,好像陶醉在另一个世界里。见老板带了陌生人进来,他们纷纷抬起头,眼睛好奇地看着李少阳,但很快就低下头忙手上的活了。李少阳对这些眼神太熟悉了,他做过这样计件的工人,多劳多得,刚来柳镇到稻草人公司的时候他很拼命,几乎天天都加班,常常要干到深夜才从缝纫机上下来,为的是多赚点钱。
“表叔,你厂子的规模不小了啊,有这么多工人了,他们都来自哪里?”他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有意无意地将目光停留在那些面容还算姣好、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女孩子身上,不无羡慕地问道。
“他们大多来自贵州、四川等地,也有我们的老乡。”孙大牛说,语气里不免透着几分自豪。
“表叔,你们一年要赚好几百万了吧?”李华阳问。
“哪有哪有,顶多个百把万吧,也没去细细算过,反正比在老家种田强多了。”孙大牛说。
“老家种田?那完全是两码事了。”李少阳停下脚步,看着孙大牛说,“表叔,你现在是老板了,叫得再文雅一点,那就是企业家了。”
“我,企业家?”孙大牛哈哈笑了起来,然后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一个泥腿子,赶上了好机会,厂子刚有点起色,往后不知道还要操多少心呢。何天龙那公司才叫上规模了,我这算个啥?”
“何天龙?他还不是机遇好,正好有人要盘掉一个厂子被他接到了,否则发展哪有这么快?”李少阳脑子里浮现了范海洋在街头摆摊的情景,他和何天龙在稻草人公司里做过同事,早先是何天龙逃出来自立门户,现在是他逃出来,也想大干一场,可他有何天龙那种运气和魄力吗?
“何天龙要做品牌,他有野心的,将来咱们谁都比不过他。”孙大牛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双牛眼睛终于垂了下来,“不过,我们外乡人要和柳镇人争个高低,不让他们瞧不起,还真得要有何天龙这样的人站出来才行。”
“表叔,你看我行吗?”李少阳盯住孙大牛那张粗糙的脸,认真地问道。
“你?”孙大牛愣了一下,说:“你也行的,不过,要吃很多苦。我和你表婶,来柳镇这么多年,有今天这个规模,都是慢慢做起来的。”孙大牛领着李少阳一边在缝纫机的间隙中穿行,一边说,“在来柳镇的前四五年,我在好几家工厂店打过工,但我从没记住过老板的名字,除了干活就是干活,没有想过要开加工厂,这类加工厂说白了就是替街上那些工厂店加工的小作坊,这种小作坊只需租一间房,买几台二手缝纫机就可以开工,往往都是像我们这样的一对夫妻带几个同乡,或者几对夫妻搭帮。后来还多亏你表婶的坚持,她来柳镇一直给本地人家做衣服,一年的收入很低。我们开了加工厂之后,你表婶也变身当了老板。现在,她给工人开出的工资比她打工的时候要高得多:车工一个月能拿三四千元,一些更熟练的车工及裁剪师傅则能拿到五六千元。”
这个晚上,孙大牛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前朝后汉,一把辛酸泪。李少阳将孙大牛的话都默默地记在心里,他的目光好像看到了自己在沙河村开了个加工厂,然后一步一步地搬到镇区的自强路,大兴路,最后公司做得跟稻草人一样大。
“春妮,你等着我,我会把你娶回家的!”他在心里发着狠说,一瞬间,春妮那娇憨的俏模样像花朵一般在他的眼前开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