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瑶手中牵着一个姑娘朝东厢走来。
他的身后跟着花随月,花随月的旁边站着端木寻,而端木寻的后头,则跟着侍从苏子。
我们的目光全部交汇到了一起,最后都聚集在我和李瑶手中牵着的姑娘身上。
“怎么回事?”
花随月站了出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姑娘。
李瑶皱着眉头看着我:“你是谁?”
我哑口无言,李瑶手中紧紧牵着的姑娘,竟与我长的一模一样。
我急了,指着那姑娘说道:“李公子,我才是楼玉笙,他是笑面玉郎,你可别上当。”
苏子从后来冒了出来,苦着一张脸:“惨了惨了,冒出来两个楼玉笙了,主子,你说该怎么办呐?”
“李公子,笑面玉郎是什么?”
那姑娘一脸无辜的瞧着李瑶。
李瑶松开了她的手,平静的解释:“魑魅谷谷主水木公子。”
姑娘立即叫道:“就是去年协助申屠谷逃脱后把我害惨了那个魑魅谷谷主?要不是他帮申屠谷筹划好了一切,我也不至于会落得被十大门派唾弃的下场。”
她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
“笑面玉郎,你还有话可说?”
花随月突然出手掐住我的喉咙,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只能死死掰着她的手:“端木姑娘,我是楼玉笙啊,我不是笑面玉郎,你快松手。”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犯了个错。
花随月目光狠厉的盯着我,面纱下的朱唇轻启:“楼姑娘初到金陵,必定不知我的真姓大名,笑面玉郎,你还不出手?还装?”
我是真的不会武功,小六教我的那几招我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况且练武和打架还真是两回事,我涨红了脸,感觉呼吸随时都要断了。
苏子在一旁跺着脚问:“楼姑娘,我且问你,你与我家主子是在哪儿认识的?”
我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在桃花坡,那天晚上李公子出手救了我,也就在那天晚上我家破人亡,阿婆死了。”
那姑娘怯怯的说:“不对,那天晚上不是李公子救了我,我知道李公子没出手,但我这个人从小野惯了,看李公子的装扮不俗,若是认作救命恩人,日后也好帮衬帮衬我,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
端木寻哈哈大笑:“楼姑娘,这倒是像你的个性,你在梵音村也是个不好惹的家伙。”
花随月突然松开了我,我一屁股摔倒在地。
大口喘着气的我只得伸出手来给李瑶看:“李公子应该认识这个鸾鸟图纹,为了纪念脸上的疤痕,我特意让云主为我留下了这个刺青。”
我刚伸手,李瑶立即去抓姑娘的手,她的左手合谷穴上也有着一个跟我一样的鸾鸟图纹。
端木寻笑着朝我走来:“当初面纱一揭,楼姑娘向我请求就你一命,你能都说说是在哪儿发生的事情?”
我至死都不会忘记在佛香楼上,端木寻丢给我八个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虚弱的吐出三个字:“佛香楼。”
端木寻又问我:“那天替你求情的人是谁?”
“赵微摇。”
“宫里去了两个姑姑,分别叫什么名字?”
“月慢姑姑和冉云姑姑。”
“你在焚香阁里差点和人吵起来,那人叫什么名字?”
“凌清婉。”
“那天给你作画的画师是谁?”
我看着端木寻的眼:“是你。”
端木寻松了一口气,又转向李瑶身边的姑娘:“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的后背上有个胎记。”
姑娘脱口而出:“是星月胎记,那天我还被大家取笑了一番。”
端木寻突然冷笑:“我想问的是那个胎记在你的左肩还是右肩?”
姑娘踟蹰了好久,才回了一句:“端木公子,你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我从没看到过星月胎记,那天也是赵微摇对我说的。”
我抢着回答:“在左肩,不信的话端木姑娘可以检查。”
花随月蹲下身来,突然扯开我的衣裳,李瑶等人纷纷别过脸去。
“确实是在左肩。”
花随月起了身,眼里突然有些难为情。
我稍稍得到缓解后,才站起身来:“李公子,我真的是楼玉笙。”
李瑶半信半疑:“如何证明?”
我想善娘和小六应该都被金童玉女给牵制住了,她们肯定不可能赶来为我作证,
无奈之下我悄悄附耳到花随月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花随月在苏子耳边又说了两句,苏子领命下了楼。
等他回来时,手中拿着一味川乌。
我接过川乌走到姑娘跟前:“你敢不敢跟我同时吃下这味川乌?”
姑娘的眼神有些闪躲,退到李瑶身后:“川乌有毒,怎可乱吃?”
我笑了:“大家都认为我是笑面玉郎,而笑面玉郎是申屠谷的人,擅长下毒,而楼玉笙的师父是楼寇,楼寇是谁?西陵玥是楼寇的师娘,所以楼玉笙对一般的毒药都有抵抗力,除非你根本就不是楼玉笙,不然以楼玉笙的个性,一定不会害怕的躲在别人身后。”
姑娘泪眼汪汪的看着李瑶:“李公子,你知道的,我这一生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我怕死啊。”
端木寻再次哈哈大笑:“对对对,楼玉笙什么都不怕,就怕死。”
花随月倒是比较冷静,拿了川乌递给姑娘:“放心吃吧,我有解药,川乌有毒,但不至于丧命,最多让你难受一小会儿,你只是怕死,并不怕别的,不是吗?”
姑娘无可奈何的接过川乌,还盼着李瑶能够出言制止。
李瑶突然出了手,将花随月手中的川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姑娘的口中。
“李公子,你......”
姑娘指着李瑶,一脸不可置信。
李瑶走到我身边来,将我手中的川乌夺去丢给苏子,低头对我说:“虽然我知道玉笙姑娘浸泡过护身的后溪水,但是这可不是简单的川乌,里面加了一味无色无味的神水,一旦吃下去就会让人浑身无力,尤其是会内功的吃了,至少三日光景都迈不动腿,你还敢吃吗?”
我委屈的看着李瑶:“我又不会武功,也没有内力。”
李瑶大笑:“楼寇收你为徒,难道没有把毕生的武学教给你?”
说起我那个师父,出了大家闺秀要做的事情之外,还真是没有教我别的东西了。
“没有,李公子是如何辨别我与她之间的真假的?”
我疑惑的指着瘫软在地的姑娘。
李瑶戏谑:“因为你的身上有一股清香,我敢保证这股清香只有我一个人能闻到,你信不信?”
我并没有中毒,肯定不相信李瑶的鬼话。
于是我很老实的摇摇头。
李瑶朝我的脸蛋凑了凑,在我耳边轻声说:“还记去年一别我送你的小药瓶吗?那药丸里加了一味药,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不管你走到哪儿,我都能闻着这股清香找到你,我在金陵等了你很久了,好在你没让我失望。”
我不敢全信,也不可不信。
花随月看着我们靠的比较近,不漏痕迹的走到李瑶身边问:“这个家伙怎么处理?”
李瑶大手一挥:“交给端木,端木去年被他羞辱过,今年你可随意处置他。”
端木寻也挥了挥手:“丢出去吧,免得金童玉女日后夜夜来我的府邸骚扰我,水木,我以德报怨,还请你日后脸上留情,我今后还要娶妻生子的,你可别把我未来的小娇妻给吓跑了。”
我们进了东厢,欢笑声就一直没停过。
花随月派了人去寻善娘和小六,丫丫来回禀说她们昏倒在房间里,怕是要到明日清晨才能醒来了。
花随月便将丫丫派到我跟前临时照顾。
三婶在台子上宣布,一刻钟之后压轴出场,最后一场舞。
台下人声鼎沸,东厢里,李瑶问我:“玉笙姑娘,你紧张吗?”
我实诚作答:“原本不紧张的,见到李公子后就开始紧张了。”
端木寻取笑我:“刚才在醉木犀的门口,你还扑进少主的怀里说了好多情意绵绵的话,怎么,刚过一会就开始紧张了?”
那个该死的笑面玉郎。
我无奈的笑笑:“李公子要不要去换身衣裳,毕竟笑面玉郎是个男人,你这胸前被一个男人依偎过了,会不会留下一股臭男人的味道?”
李瑶哈哈大笑:“无妨,我心中只有玉笙姑娘一人的女人香。”
我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两声,三婶在门口催我:“楼姑娘,轮到你了。”
李瑶向身后的苏子伸手,苏子不知从哪儿拿了一个木盒子来。
李瑶将木盒给了我:“打开看看。”
我不敢接:“是什么?”
李瑶把木盒放在我怀里:“是你今晚的必胜法宝。”
我在花随月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里打开了木盒,里面是一套舞衣。
“这衣裳太贵重,我不敢收。”我连连摆手,将木盒推倒李瑶面前。
李瑶却将礼盒给了花随月:“花娘,带玉笙姑娘去换衣裳吧。”
我也没再推却,道了谢后就跟着善娘去了对面屏风后的房间,花随月看我的眼神总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我竟有些怕了她。
她亲自帮我更衣,我后退两步:“不必劳烦端木姑娘,还是我自己来吧。”
花随月皱了皱眉:“人人都叫我花娘,你也可以这么称呼我,端木云这个名字很久没用,听着耳生。这舞衣是少主命人特意为你做的,一共有两层,最外面的是大红色,楼兰舞一出场是比较热烈的,红色容易点燃看客们的热情,但楼兰舞日久生情,到最后以悲剧收场,故而中途你要卸去大红色的舞衣,你快试试这白裙合不合身。”
我只记得栩栩教我的时候是丢了剑,然后步子轻缓,师父当时弹的曲子突然婉转悠长,听得人忍不住泪如雨下。
这一身舞衣恰好合身,仿佛真的是量身裁制的。
“卸了红衣后再揭开面纱,要想在醉木犀站稳脚跟,就必须一舞惊人。”花随月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我愕然:“在醉木犀站稳脚跟?”
花随月淡然解释:“少主跟我说了你的情况,你放走了申屠谷着实犯了大错,江湖不容你也无可厚非,但是醉木犀也不是轻松就能容下你的地方,你若没有真本事,就算少主给你情面,我也会赶你走的,醉木犀从来不养闲人。”
我松了口气,入宫一事并非人人都知。
西陵玥办事一向稳妥,或许是话留了一半。
“多谢花娘收留。”
我穿上舞衣后给花随月行了个礼,花随月却并不领情:“并非我收留,而是你得靠本事吃饭,去吧。”
从二楼紧握着藤蔓徐徐落下,我的手心全是汗水,在中途滑了一下。
轻巧落在台上的那一刻,藤蔓上有一柄长剑,我伸手握住,很轻盈。
离离和萧宏阳坐在台下一直在鼓掌:“漂亮姐姐加油。”
萧宏阳推了推离离:“面纱还没解,你怎么知道她长的好不好看?”
离离瞥了他一眼:“你不是也没见过花随月长什么样就像个花痴一样每天混在醉木犀里给人家砸银两吗?你这样的纨绔公子懂什么叫相由心生吗?”
萧宏阳痴痴的望着离离,点点头:“我懂,哪怕那个人变成一只大花猫,我也喜欢。”
离离呸了他一口:“庸俗。”
说完还嫌弃的与萧宏阳拉开了些距离,萧宏阳装作不经意的往离离那边靠了靠,我在台上看的真切,心里觉得好笑。
东厢的李瑶不顾花随月的阻拦出了屏风,我能清楚的看见他的眼神里满是喜悦。
我有好些天没有练习楼兰舞了,但每个舞步都好像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中一样,肢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栩栩曾说过,她最开始练习楼兰舞的时候,师父在一旁弹着《楼兰追月曲》,还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后来我才知道,楼兰舞是我娘所创,而《楼兰追月曲》是师父所创。
那一夜师父在月下抚琴,娘亲睡不着出来赏月,看到萤火虫从眼前飞过,于是她追呀追呀,师父隔得远,还以为娘亲是追着月儿在跑。
起初的《楼兰追月曲》伴随着奔跑的脚步旋律很快,就像六月里的流火,热烈奔放,后来渐渐的放慢了脚步,仿佛是女孩跑累了,就躺在爱人的怀里,两人一起看着月亮说着悄悄话。
再后来,长大后的两个人因为各自的使命不得不分隔天涯,于是思念开始蔓延。
生离无尽,直至死别。
先走的人无痛无悲,余下的人心死神伤。
我跳到转折处,突然卸了大红衣袍,台下的呐喊声尖锐入耳。
一阵奇怪的风从二楼的窗户处刮来,而后有一个白色屏障从二楼缓缓落下,屏障内有人在抚琴,正是师父所创的《楼兰追月曲》。
今宵别后,前路渺渺,归来何处,生死无期。
我丢了手中的剑,衣袂飘飘。
这一刻,我像是突然明白师父每每弹到此处便泛红了的眼眶是为何。
生死茫茫,万千相思难诉。
“兰儿,这一别,再见不知何年?”
一个低沉的男音缓缓响起,我怔了一下:师父。
“寇哥哥,不要等我。”
一个女音也似从屋外飘来,台下一片肃静,栏杆处的李瑶都惊呆了。
我缓缓揭下面纱。
“墨郎,来生娶我。”
我像是突然听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雪夜,在冰河之上的娘亲艰难的生下了我,北离轻鸾抱着我从冰河离开,娘亲绝望的对着飘落的雪花道出了她最后的期盼。
可是,人还能有来生吗?
一曲罢,一舞毕。
我眼睑处的那滴落,缓缓滴落。
过了许久许久,栏杆处的李瑶才轻轻拍出第一个掌声。
“好美啊。”
离离紧接着发生一声感慨。
直到此时,此起彼伏的掌声开始热烈,我的心口像是被人剜去了一块,疼痛无比。
我迈开步子朝着台上的屏障走去,一个男声响起:“留步。”
我轻问:“你是谁?为何要弹这一曲?”
屏障突然上升,直接奔着窗子而出,只留下一句:“助卿一曲,日后重逢。”
我从台下退后,台下的喊声中便再没有人喊漱水和花娘。
“恭喜你,一舞惊人,你做到了。”
换衣之处,花随月不带半丝表情的祝贺我。
李瑶都顾不得丫丫的阻拦闯了进来,对我赞不绝口:“玉笙姑娘,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昔日那个为了活命仓皇逃窜的楼玉笙也能活出自己的精彩,你可知今年的舞魁,是可以参与作画交给皇帝挑选的?一旦选中,你便要入宫成为正四品美人。”
花随月立即问道:“少主不是说楼姑娘只是因为无意中放走了大魔头申屠谷才遭到江湖人士追杀,不得已躲到醉木犀来讨口吗?”
李瑶并不回答花随月的问题,只是摆摆手:“吩咐下去,备好酒好菜,我要好好招待美人谷来的贵客。”
说完也顾不得让我换衣裳,牵着我的手往东厢走去。
我回头看了花随月一眼,她的目光里噙着泪花,与我四目一望,却突然多了些怨恨。
端木寻见我进来,随即起身祝贺我:“我早就说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楼姑娘,你还恨我当初不救你吗?”
我从来没有恨过他。
在竹云之端的日子,我甚至好几次都在心里感激他。
若不是他袖手旁观,我怎么会斗胆闯了归藏山,后来还因祸得福,能够与北离轻鸾两相欢喜,就已经是上天给我最好的富贵命了。
“端木公子不必埋汰我,你们都知道我的性子,又何须多此一问?”
我入了座,听到三婶在台上抱歉的说,今夜的吊篮换成挑选舞魁。
我吐吐舌头:“糟糕,我忘了丫丫的交代了,没撒吊篮里的花瓣。”
李瑶浅笑:“无妨,你今夜的楼兰舞早已震惊全场,只是我有个问题想问楼姑娘。”
我陪笑:“李公子请问?”
李瑶有些不满:“既然来了金陵,就不必再李公子李公子的叫,玉笙姑娘若不介意的话,叫我一声李瑶便好。”
端木寻第一个提出反对:“那怎么行?直呼其名显得生分,不如叫瑶哥哥吧。”
没想到端木寻这个看似一本正经的人会拿我打趣,我脸红了,李瑶却不自觉的赞叹:“美,真的是美,惊为天人。”
我嗯嗯了两声:“李大哥不是要问我一个问题吗?还问不问了?”
李瑶大笑:“这才像玉笙的性格,问问问,当然要问,不出意料的话,明日皇宫里便会传来旨意,你要参加六月的作画,你意下如何?”
我也故作轻松的戏说端木寻:“江湖无我容身之处,只要能让我活着,去哪儿都是好的,不过希望皇上不要把端木公子指派过来给我作画就好。”
李瑶的眼角眉梢都难掩笑意:“额,你说来听听,为何不要端木为你作画?你可知道他是金陵城里最好的画师?”
我凑近李瑶的耳边轻声说:“他见过我以前的丑样子,我还跟他起过冲突,我怕他公报私仇。”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融洽无比,花随月带着一群婢女进来,撤了桌上的茶具和点心。
“今天好好尝尝醉木犀的厨艺,保证你在金陵吃不到这么好的菜肴,当然,皇宫里除外。”
李瑶给我夹了一块鱼肉,我抬头问:“李大哥吃过皇宫里的菜。”
花随月正端着一盘菜摆我面前,手突然抖了抖,汤汁洒在她自己手上,端木寻立即拿了帕子给她擦:“小云,烫到了没有?”
花随月摇摇头便出去了。
苏子在一旁叨叨:“花娘今晚情绪不太对,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李瑶拿筷子敲了苏子的手:“就你话多。”
我真的是饿了,但我刚拿起筷子准备吃,丫丫就在门口催:“楼姑娘,还有最后的舞魁排名,请您移步台上。”
一共七个排名,七个姑娘站在台上,三婶一向寡言,在台上却变得热情了许多:“今晚的舞魁会花落谁家,由我来揭晓。”
我心里明白,这是李瑶的底盘,舞魁已经毫无争议了。
就在台下的人纷纷喊着我名字的时候,突然有个声音飘了进来:“慢着,我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