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无痕，叶落无声。
这实在是很特别的名字。
不过江湖上很少听说过这两个名字，就像名字本身的含义一样，存在却不为人所察觉。仿佛他们所处的世界，和现实中的江湖有所不同。或者应该说，他们是游离于江湖的边缘人，习惯于静静地看着风云变幻，只是偶尔伸手搅动一下而已。
也许正是这种心态，让风无痕并不在意黑衣人的挑衅，只是平静地打断道：“逆上者，格杀勿论。”
黑衣人微微一滞，但随即冷笑道：“你杀不了我，也不敢杀我。”
“你可以试试。”
“你……”
黑衣人盯着风无痕，目光阴鸷而凶横，握剑的手背青筋凸起，但已经没有了疯狂之态。而风无痕则是静静地站在水面上，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唯有脚下的潭面再次泛起的涟漪，透露出些许莫名的含义。
二人目光交错，气势源源涌现，不停地纠缠着，碰撞着。
初始仿佛三月的风絮，若隐若现，若即若离；随后变成五月的细雨，缠绵缱绻，难舍难分；最后化作七月的乌云，山雨欲来，狂澜满天。就像是两条河流的水，被一座没有阀门的堤坝拦截，河水慢慢地越积越多，等待着冲毁大坝的一天。
虽然这更多的是一种试探，但只要气势积蓄到巅峰，二人就算不想出手，也是不可能了。
黑衣人面色阴晴不定，显示着内心的矛盾。漆黑的枪尖极速晃动，抵挡着愈来愈盛的威压，终于在争斗爆发的瞬间，选择收起短枪，朝后退了几步，气势也回缩到身前三尺。而风无痕的脚下涟漪荡漾，披风无风自动，显然已经做好出手的准备。只是见到黑衣人示弱，也不愿继续纠缠，当即缓缓收回气势，似乎有所顾虑。
等到紧张的氛围消解后，风无痕便看向叶七道：“师弟请说。”
叶七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争执，闻言坦然问道：“师兄是否已进入先天之境？”
山谷中一片静谧，气氛再次变得怪异而微妙，似乎连落叶和偶尔吟唱的秋虫，都屏住了呼吸，不敢随意出声。黑衣人阴沉的脸上，也禁不住露出好奇之色。要知道先天之境，是大部分江湖中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境界。天下习武之人何止千万，但每一代的先天高手，从来没有超过二十个。
当然，在先天之上还有破虚之境，又是大部分先天高手难以企及的境界。有史以来，明确记载破虚而去的人，仅有两个：一个是三千年前，江南西山剑派的西山剑客，另一个就是八百年前，楚南千山阁的叶大先生。
风无痕看了黑衣人一眼，默然片刻，才低声道：“果然瞒不过你。我原本已跨过门槛，现在又退回了一只脚。”
叶七一愣，惊讶道：“这……何以会如此？”
这倒不能算叶七孤陋寡闻。进入先天的条件虽然苛刻，但只要达到这个境界，体内真气就会质变为先天真气。这个过程不可逆转，和后天的蕴气、养气和化气三大阶段变化完全不同。而且这种真气的改变，并不是最重要的，先天所带来的最大优势，更多的会体现在精神层面上，比如对于世界的独特理解，以及对各种气势的借用等等。
“和云老妖打了一架，受了点伤。”风无声语气平淡，就像丢了几个铜钱一样。
“云师兄……怎么会？”叶七皱着眉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风无声见状不由冷笑起来。
“可是，先天之境怎么会……”
“我也不太清楚。”风无痕缓缓摇头道，“或许他修习的《越人歌》……唉，不说也罢。”
叶七微微颔首，不再纠结这个问题，随后叹了口气，略带遗憾道：“云师兄心高气傲，多年未能进入先天，想要另辟蹊径，倒也无可厚非。”
“他算哪门子的另辟蹊径？算断子绝孙吧。”风无声再次冷笑，话中充满了嘲讽。
“那么多年，师兄真是一点没变。”叶七不由哑然失笑，随后话语一转道：“既然师兄未达先天，那我就还有机会。”
“师弟不肯束手就擒，也只能手底下见真章了。”
“如此，甚好。”
叶七微一点头，随手甩掉肩上的包袱。轻松叙旧氛围，瞬间变得沉重异常，气势猛然爆发，犹如两头无形的巨兽，在二人中间撞在一起。水面上的雾气顿时被吹散大半，原本平静的水潭，也轰然激荡起来巨大的水花，岸边更是碎石横飞，尘土飞扬。
叶七朝后无声无息地退了数步，每一步都踩出一个清晰的脚印。脚印里已经没有碎石，有的只是细细的粉末。而潭面上无处借力，风无声更是连连后退，脚下水花飞溅。直到退出十余步后，才勉强停了下来。
对于这种情况，叶七似乎早有所料，在停下的瞬间深吸了一口气，身边已经变薄的雾霭，立即凝结成两条白链，朝着鼻孔中游去。雄浑的气势再次涌现，如潮水般朝着风无痕狂压而去。而此时风无痕也稳住了身形，毫不停留地朝前踏进几步，波浪未平的潭面再次水花飞溅。凌厉锋锐的气势如无数飞刀，不停切割着叶七涌来的气势。
“拿下叶七，生死不论。”
风无痕一声断喝，左手朝潭面轻轻按去，一声巨响轰然炸开，仿佛有人在水潭中投入巨石，激起潭水翻涌，白浪如山。随后风无痕右手随意牵引，就有大量的潭水被吸到空中，化成一柄巨斧，呼啸着朝叶七斩去。
“哼，我凭什么要配合你……”
黑衣人冷哼一声，极不甘心，但权衡了一下，还是拔出短枪，朝着叶七刺去。
面对二人联手攻击，叶七脸色异常凝重，电光火石之间，右脚无声无息地一踏地面，大量碎石突然飞起，如飞蛾扑火般涌向巨斧。与此同时，黑衣人的短枪也已经化出十余道枪影，极其刁钻地刺向叶七各处要害。刺到一半时，枪尖上黑芒闪现，刺裂空气的声音连续响起，枪影速度猛然加快，如毒蛇出洞般朝叶七射去。
“螣蛇枪法？不是已经失传了吗？”
叶七微一错愕，黑色枪影便已经刺到身前。当下顾不得多想，左手迅速朝前一划，大量雾气马上凝结成十余只巨爪模样，朝着枪影扣去。密集的碰撞声中，道道枪影溃散，重新合为一柄短枪，被叶七抓在手中。
“擒云手，果然不差。”
招式被破，但黑衣人毫不惊惶，反而露出一丝了然之色，与之前的疯狂判若两人。随即短枪轻轻一扭，便脱离了叶七的掌控，飞身朝后退去。
叶七并没有趁势追击，因为此时风无痕的攻击，也已经到了跟前。
水斧不知何时变成了冰斧，和飞起的碎石撞击在一起，如同夏日里的冰雹落在瓦片上，发出沉闷而连续的撞击声。冰斧来势凶猛，但架不住碎石太多，虽然碎石最终全部化为粉末，但冰斧也是支离破碎，只剩下一根斧柄朝后飞去。
“师弟好功夫，不愧先天之下第一人。”
风无痕一声赞叹，踏波紧随而至，接住斧柄轻轻一抖，冰屑纷飞之间，一支晶莹的冰箫应手而生。
“师兄谬赞。”叶七紧盯着冰箫，丝毫不敢分心。
风无痕微微摇头，没有继续攻击，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气，握着冰箫静静地站在水面。
波浪微漾之间，风无痕的身形随之起伏，原本凌厉刚猛的气势，也在不觉间变得温婉含蓄。就像巨斧化成洞箫一样，自然而然，却又充满了矛盾。这种感官上的巨大变化，会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一丝幻觉，怀疑所感受到的东西是否真实。
叶七虽然没有被影响，但依旧谨慎非常，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淡淡的黑气。山谷中的雾气如潮水般涌来，飞快地凝聚在叶七周围，形成一个看不出模样的外壳。
此时此刻，东方紫气氤氲，金蛇蜿蜒，第一缕阳光恰好出现。风无痕似乎算准了时间，缓缓举起冰箫放在嘴边，箫声幽幽响起，悱恻缠绵，仿佛诉说着家乡的少女，正思念着戍边的情郎；又如高山之上的行云和流水，讲述着时光飞逝，岁月变迁。
阳光透过冰箫，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如梦如幻。
七彩光晕随着箫声层层扩散，其中隐现雄城伟阙，桂殿兰宫，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片片琼楼玉宇中，又有无数丽人抚琴弄箫，翩翩起舞，令人眼花缭乱，为之魂夺。而就在光芒将要接触叶七的刹那，如梦如幻的场景倏忽破灭，化成莽莽黄沙，荒城断壁，以及数不清的戴着夜叉鬼脸，骑着狰狞战马的黑甲武士，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与此同时，黑衣人趁着叶七对付风无痕的间隙，双手握住短枪两头用力一拉，短枪顿时变成一柄丈二左右的长枪。随着长枪的出现，黑衣人的气势也产生了些许变化，虽然依旧冰冷，但其中如蛇般的阴柔，则被沙场的彪悍所替代。
“这……这是什么？法术吗？”
正当黑衣人准备再次攻击时，目光恰好接触到了种种幻像，眼中立即浮现出几许迷茫，不自觉地停下了所有动作，喃喃自语起来。或许正如黑衣人所说，风无痕的攻击方式，确实超越了普通武学的范畴，有点像神话传说中法术。
彼岸迷途——这是风无痕的独门绝技，推演自上古无名残卷，虚无缥缈，诡秘莫测。
说起这式绝学，就不得不提十八年前的一场灾难。
那一年，在宁州和岳西的交界处，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巨大的地震，山川移位，河流改道，百姓死伤无数，甚至连处于罗阴山脉深处的骨丘，都在大地震中被夷为平地。而处于骨丘的鬼斧门，从此失去了神秘莫测的光环，暴露在世人眼前。
在大地震中，曾经三大魂门之一的鬼斧门，遭受了灭顶之灾。不但失去防护的上古阵法，同时也失去了所有的高手，以及门中的各种秘籍。即便后来有几个侥幸逃出来的小喽啰，重新打出鬼斧门旗号，但已经只是一个名字相同，无足轻重的小门派罢了。
骨丘属于已知的迷谷之一，江湖中对此好奇的人自然很多，不过由于朝廷和世家的封锁，当年能够进入骨丘废墟的人少之又少。风无痕身份特殊，正是有资格进入的人选之一。这册无名残卷，就是他从废墟中发现的。
从残卷总纲的描述来看，这应该一整套武学，其中的攻击方式，分为色声香味触法七层。但可惜风无痕得到卷轴时，卷轴早已残破不堪，能够看清楚的，只剩下其中的两种，也就是色和声。
或许说是攻击并不太合适，因为卷轴中所记载的，似乎不是为了伤害别人，而是想要引导世人，去明白一些精神上的东西。包括其中的引导方式，也是由深入浅，由外而内来完成的——色声香味触法所对应的，恰好是人的五官、身体以及意识。
由于只得到了色和声的使用方式，风无痕自然无法施展卷轴中的“武学”。无奈之下，只好对残卷进行一定程度的推演，希望能够形成能新的、能够使用的武功。
不过，这种推演秘籍的事情，虽然讲究武学天赋，但更重要的是雄厚的知识积累，这方面风无痕并不擅长。而遍观整个楚国，最擅长干这个的，自然要数荆山书院中的那群老头子。只是风无痕官职特殊，不太受这些读书人待见。
当然，不待见归不待见，以风无痕的身份地位，想要借阅书院的书籍，肯定毫无难度。在经过十余年的不懈努力，风无痕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种没有招式，但威力巨大，攻击方式完全不同于普通武功的“武功”。
同时，他发现手中的几页残卷似乎很有来头，像极了佛宗秘典《彼岸经》中记载的《十方天书》。
不过书院的《彼岸经》是手抄本，字里行间夹杂着很多注释，很难弄清哪些是原文，哪些是后来添加的。要知道在胡乱编造各种记录方面，荆山书院是有传统的。而《彼岸经》的原本，则远在大明寺的轮回虚塔里，一甲子开启一次，平日里根本进不去。
因此，风无痕的想法，也仅仅只是一个猜测，并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