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1)

楔子

群山延绵,奇峰突起。

秋晓,晨风吹过,落云崖上红叶飞舞,宛如逝去的蝴蝶,纷纷朝着崖下落去。

距离崖顶一二里左右的山腰处,有一个玉色的椭圆形石台,突兀地朝悬崖外探出。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片巨大的灵芝,浮沉在云海之中。此时,石台中央正站着一名青衣女子,俯身察看着身前的数枚铜钱和一个龟甲。铜钱和龟甲散落一地,看似毫无章法,但映衬着石台的天然纹理,却组成了一幅极为奇特,甚至有些诡异的图案。

女子身材修长,风姿绰约,长得极为美丽。只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她的美丽,与楚南少女的玲珑秀美,是有所不同的:天庭饱满,眼窝微陷,鼻梁笔直高挺,双唇红润丰艳;眉梢斜飞入鬓,英气十足,脸部轮廓分明,少欠柔和;除此之外,嘴巴似乎也稍稍大了些许。这些五官若是单独来看,自然不完全符合大楚百姓的审美。可彼此组合在一起,映衬着光洁如玉的肤色,纤长圆润的脖颈,以及漆黑如墨,直垂腰际的长发,不知为何,就呈现出别样的绝世美色,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异域风情。

最为特别的还是女子的眼瞳,并非常见的大楚百姓的黑色,而是一种墨色中所透出的奇异青碧,宛如盛开的青色雪莲,清冷而深邃,让人有种想要细看,却又不敢多看矛盾感觉。

秋风时缓时急,仿佛一只调皮的手,不停地撩动着女子的长发。女子秀气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精致的嘴角也不时微微颤动,似乎正在计算着什么。石台附近除了女子之外,还三三两两地站着七八道身影,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石台上的图案。

沉寂中,一阵微风带来几片枫叶,轻盈地朝着石台落下,却在离图案不到三尺的地方,被一层无形的力量阻隔,朝着四周滑去。唯独有一片殷红如血的叶子,不知为何没有受到那层力量的影响,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恰好落在了龟甲上。瞬间,仿佛是有某种平衡被打破,围绕在图案周围的无形力量,在微不可闻的碎裂声中溃散。原本受到阻隔的几片树叶,也一齐落下来覆盖在图案上,让原本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图案,顿时变得面目全非。

“怎会如此?”

“这又是何故?”

众人内心极为惊愕,但相互看了几眼,却都保持着沉默。直到十余息后,才看到一名中年男子微微皱了下眉,上前问道:“洛仙子,这卦象……这卦象到底是怎样了?”

男子身穿黑色蟒袍,身躯挺拔,相貌英俊,气度华贵不凡,声音低沉浑厚,虽然语气中隐隐有急切之意,却不失威严,当为久居上位之人。而江湖中姓洛的女子不多,如此风采绝世的更少,还要当得起“仙子”二字的,大约只有大雪山昭华宫的洛十七宫主了。

不过卦象虽然受到干扰,洛十七却没有就此放弃,依旧紧盯着凌乱不堪的图案,脸色阴晴不定,嘴唇更是飞快地颤动着,像是仍在计算着什么,因此并没有理会蟒袍男子。一阵猛烈的山风吹来,洛十七如瀑般的青丝随风飞舞,令人生起一种将要乘风而去的虚幻之感。

男子见状淡然一笑,退后几步不再说话。四周再次沉寂下来,只剩下山风吹拂的轻微呼啸。

时间随风缓缓流过,不过众人耐心极好,没有露出丝毫焦躁之色。直到越来越多的红叶落下,渐渐覆盖住整个图案时,洛十七紧张的脸色才逐渐缓和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有劳众位久候,只是方才正算到紧要处,却莫名地被几片枫叶所打断,使得原本极为清晰的卦象,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妾身只能勉力而为,倒也……倒也看出些许……”

声音清澈柔和,又带着丝丝冷意,如同雪山下的溪流。

正当众人全神贯注,生怕听漏一个字时,洛十七却突然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又听到“噗”的一声轻响,一大蓬鲜血已经从洛十七口中喷出,恰好洒落在图案上方,形成一层殷红的血雾。原本已经凌乱不堪的图案,再次透露出几分诡秘的气息。

事出突然,且怪异非常,即使众人都非等闲之辈,也不由错愕不已。就在众人面面相觑时,一名锦衣老者已飞身而上,扶住正要朝后仰去的洛十七。看着洛十七苍白的脸色和嘴角的血渍,锦衣老者欲言又止,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洛前辈,凡事自有天定,这天地间的造化,我等凡人又如何算得清楚?前辈又是何苦……”

洛十七借着老者的手臂稳住身体,轻轻拭去嘴角血迹,有意无意地环视了众人一眼,柔声道:“不碍事,只是受了点轻伤罢了。”

锦衣老者无言点头,又想了想,转头朝着身侧不远处的一名灰衣老和尚喊道:“木大师,洛仙子心力损耗过甚,气血倒流伤了心脉,久闻贵寺万象葑菁丹乃天下疗伤圣药之首,不知可否赐下一颗?”

老和尚身形瘦小,满脸皱纹,宽大的僧袍披在身上,犹如一只猴子套在一个大麻袋里,看着颇为滑稽。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皮低垂,木然地坐在石台边上,仿佛睡着了一般。下巴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根白胡子,看样子也像是有些不情愿继续待下去的意思。唯一特别的就是两条寿眉,极长且极有光泽,如同两道银色细流,从眉梢一直垂到嘴角,随着山风不停地晃动着。

听到锦衣老者的请求,老和尚微微抬了下眼皮,默然掏出一个半黑半白陈旧瓶子,从中倒出一粒龙眼大小的碧绿色丹药。丹药一出瓶子,便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类似青草汁液的气味,丹药周围也弥漫起一丝丝灵动飞舞的青色烟气,看起来就像是悬浮在木大师的手掌中间,显得神秘之极。

数息之间,丹药就被青色烟气锁所包裹。老和尚手指轻轻一弹,丹药便如同一朵青色云雾,朝着锦衣老者飞去;与此同时,嘴角也缓缓动了几下,像是说了几句话的模样。锦衣老者微微颔首,伸手接住飞来的丹药,极快地放到洛仙子鼻子下方。只见氤氲的烟气随着洛仙子的呼吸,一丝一缕地从丹药上剥离下来,像是一条条绿色的小龙,朝着洛仙子的鼻孔中游去。数十息后,丹药周围的青色烟气越来越少,丹药也从碧绿色变成浅灰色。随着最后一缕烟气进入洛仙子的鼻孔,丹药仿佛逝去了生命,在轻微的碎裂声中,化成一堆粉末。

在锦衣老者为洛仙子疗伤时,其他人倒也没有闲着,只见蟒袍男子神色微动,向身边一位红衣老者问道:“莫谷主,这大明寺的葑菁丹,果然不愧万象之名,单论珍贵程度……恐怕还要超过贵谷的柳絮洗髓散吧?”

红衣老者正饶有兴趣地看着葑菁丹,闻言不由点头道:“王爷好眼力。”

蟒袍男子笑了笑,有意无意地接着说道:“听说葑菁丹虽然神奇,但若在丹成之时,未能及时放入轮回木所制成的瓶子里,药力便会大打折扣。如此,本王就一直很好奇,若是把柳絮散放入轮回木瓶,久而久之,效果会不会也变得更好?”

“哈哈,王爷真会说笑。”红衣老者不置可否,笑着摇头道,“东海奇珍冠绝天下,哪里是我江南比得了的。”

红衣老者说的也算实话,不过态度着实有些敷衍。当然,眼下这种场合,若想要听到什么有意义的话,其难度恐怕不亚于破碎虚空。因此蟒袍男子也不以为意,只是再次笑了笑,想要继续说话,却听红衣老者突然传音道:“王爷若是有心,不妨多关注一下卦象,看今日这般模样,倒很像是传说中的血卦呀。”

“血卦?这岂不是说……”蟒袍男子瞳孔一缩,下意识地问了出来。声音虽然很轻,却很急促,并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味道,脸上也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喜色。

“昭华宫天机算术神鬼莫测,老朽也只是猜测而已,哈哈……”红衣老者轻笑着摇了摇头,打断蟒袍男子道,“不过洛仙子的伤势看似已无大碍,你我还是先听听洛仙子的意思,再做打算为好。”

原来,在二人说话的时候,洛十七脸色已经恢复正常,正朝着木大师致谢。老和尚依旧是脸色木然,眼皮低垂,纹丝不动地坐在一边。听了洛十七的道谢,也没有任何反应,更没有说话的意思。若不是有刚刚取丹药的动作,众人说不定都以为他已经坐化了。洛十七像是很熟悉老和尚的脾气,见此也没有在意,只是莞尔一笑,俯身去收拾铜钱和龟甲。

“洛仙子,刚才可是出了什么问题?这血……嗯,这卦象是否还能够算出些什么?或是预示着些什么?能否说出来大家一起……”此刻的蟒袍男子似乎有些急躁,等到洛十七刚刚收拾完,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哼,吴王殿下,洛宫主该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你这般没头没脑地问,到底是何用意?”蟒袍男子还未说完,就被一个粗豪的声音打断。只见一名身材雄壮、背负长刀的灰衣大汉,朝着石台中央缓缓走了几步,粗豪的脸上露出几分讥诮之色,看着蟒袍男子冷笑道:“更何况,即便洛宫主说了,殿下就能够听得清楚,算得明白吗?哈哈,哈哈。”

原来,蟒袍男子便是镇守吴越之地的吴王荆彧。

江湖传闻,吴王荆彧不但武功高强,心思缜密,还曾师从天下最为神秘的归墟,学习纵横之术,善于平衡各方势力,是大楚皇族中不可多得的雄才大略之人。只是吴越之地远离楚南,朝廷派遣荆彧跋涉千里来到落云崖,想必也是考虑到离千山阁最近的蜀王府,不但和千山阁有着深仇大恨,眼下更是人才凋零的缘故,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吧。

“庞庄主说笑了,本王只是替大家问一下而已。”此时,荆彧也已发觉自己的失态,虽被讥刺,却并不动气,重新恢复了淡然的气度。

“哈哈,替大家问一下?恐怕是替你们荆家问的吧?”灰衣大汉再次冷笑,丝毫没有给荆彧留面子的意思,“大先生破碎虚空而去,难道不是你们荆家盼望已久的事情?”

此言一出,除了木大师毫无反应外,石台上下的几人,都不禁露出几分复杂之色。荆彧更是面色一冷,盯着灰衣大汉森然道:“庞庄主,你应该懂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道理。我大楚自太祖开国以来,国富民丰,四夷宾服,万国来朝,可谓万载不遇之盛世。大先生武功高强,举世无匹,却依旧是我大楚的子民,自然也是我大楚的荣耀,我荆家又怎会盼着大先生离去?你出此诛心之言,是想要挑拨朝廷和千山阁的关系,还是你刀剑山庄准备叛出我大楚地界?”

盛名之下,果然不虚。荆彧语气淡然,话锋却极为犀利,几句大义之言压下,灰衣大汉即便明白事实并非如此,一时间却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不由勃然大怒,身上猛然涌出一股凌厉刚猛的气息,厉声道:“你这是欲加之罪。既如此,我便与你一战又有何妨。”

“与本王一战?本王似不曾得罪与你……”荆彧眉梢微动,略带不解地说道。

“不曾得罪?那你暗地里派人……”灰衣大汉脸色阴沉,语气中更是透露出浓浓的不忿。但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停了下来,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紧接着像不愿继续多说,衣袖微动之间,一道凛冽冰寒的无形刀气凭空闪现,斩向正前方的蟒袍男子。散落在二人之间的数十片枫叶,顿时被刀气摧为碎屑,化成晶莹的冰花四处飞溅。

“庞典,这是你刀剑山庄的意思吗?”荆彧冷哼一声,右脚轻轻一踏石台,一小块石头飞起,迎上无形刀气。轻微的碎裂声中,小石子也步了枫叶的后尘化为冰屑,但是刀气却也被消弭无踪。

刀剑山庄地处燕北,分为刀宗和剑宗两大派系,是楚国最靠近北疆的世家门派。而被称为庞典的灰衣大汉,自然就是庞家的家主,也是刀宗的掌门。不过,世家和皇族虽然不对付,但面子上一直都还算过得去,此时荆彧直呼其名,想必是确实不高兴了。

“荆彧,你别给我乱扣帽子,老子……我可不吃这一套。”庞典反唇相讥,毫不示弱。紧接着左手随意一晃,一柄造型古朴无华,刀身滟滟若秋雪的长刀,便已握在手中。随后右手放在刀柄后侧,长刀斜指向石台,原本凌厉外放的气势,顿时变得雄浑而内敛。身后的空气中,不知何时凝结出一团薄薄的寒霜,在晨曦下远远看去,仿佛有一只闪耀着幽兰光芒的飞鸟,正在破壳而出。

“雪雁飞翎?那就是你们刀宗要和朝廷过不去了。”荆彧微微眯起眼睛,脸上露出凝重之色,缓缓伸出一直隐藏在蟒袍下的双手。双手呈奇异的银色,在阳光闪烁着微弱的金芒,仿佛并非血肉之躯;吹过身侧的风,也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牵引,开始形成一个个极细小的漩涡,游走在离荆彧三尺左右的范围。

庞典没有说话,脸色已然恢复平静,眼皮低垂,长刀缓缓举至胸前,气势也是越来越盛。

二人互不相让,眼看着就要大打出手,而石台周围的几人,却只是冷眼旁观,丝毫没有劝架的意思。也许是司空见惯?又或者是一切均在情理之中?当然还有个可能,那就是众人想要看好戏,原本就希望他们打一架。

不过,这一架终究还是没有打起来。就在众人各异的眼神中,轻微的“咔嚓”声连续响起,一大蓬红叶不知为何,很不走运地闯入二人的气势范围内,瞬间便被挤压成粉末,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一柄漆黑的长剑上。

原来就在二人将要动手之际,一名身背负长剑的黑衣男子,突然飞身来到石台上,拔剑刺入暗流激荡的气势中。长剑沿着二人的气息,犹如灵蛇般蜿蜒前行,几息之后,微不可闻的撕裂声响起,二人刚刚纠缠在一起的气势,顿时被长剑割裂开来。

做完这些之后,黑衣男子轻轻吐出一口气,快步走到庞典身边。却看到对方正狠狠地盯着自己,不由无奈地摇头,转身朝荆彧拱了拱手,歉然道:“吴王殿下言重了,我刀剑山庄虽地处燕北僻远之地,却向来遵守大楚律法。庄内弟子学成武艺后,也多有在惊雁、齐云二关效力,足见我山庄的忠君报国之心。”

说到这里,黑衣男子停了下来,若有深意地看着庞典。庞典面色依旧阴沉,但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收起长刀,逐渐散去气势。黑衣男子见此如释重负,又转头对荆彧说道:“我师兄只是太过关心洛宫主伤势,并无冒犯殿下的意思,还望殿下见谅。”

“哈哈,如此最好,还是屠宗主明白事理。”荆彧面色一缓,双手重新隐入袖中,也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随即转身看向洛十七,略带歉意地笑道:“本王心急,让仙子见笑了,不知仙子伤势……”

“王爷无需担忧。”洛十七轻摇臻首,示意自己无碍。接着又环视一周,带着些许惆怅道:“此次排卦一波三折,紧要关头又被莫名其妙地打断,或许是上苍在警醒我等,天机不可窥探吧!不过也并非毫无所获,妾身这就把看到的说与大家听听,也好一起参详,唉……”

一声幽幽的叹息后,也不等众人说话,便开始自顾自地轻声吟道——

接天崖,河岸柳。

孤桃空悔谁成旧?

千载泣石慕青云,

苍穹碎裂山河秀。

“便是这些了。”洛十七说完,转身退到一旁,斜倚在一处山壁上,望着悬崖外看似宁静的雾海,默然出神。

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四句话,仿佛蕴含着天地间不可知的奥秘,立即吸引了众人全部注意。除了一脸木然的老和尚和满脸担忧的锦衣老者,其余几人脸上都露出思索之色,石台周围鸦雀无声。就连山间的清风和落叶,都在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不再发出嘈杂的声音,天地间陷入一片短暂的死寂。

直到数十息后,当秋风再次划过枫林时,荆彧微微眯起的眼睛突然睁开,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喜色,冲着不远处的洛十七拱手道:“多谢仙子劳心费力,可惜本王资质有限,思索良久依旧不得要领,只能回京禀告陛下后再做定夺,这就先告辞了。”

言罢,又朝四周略微拱手,不等众人回礼,便纵身朝着山崖下飞奔而去,很快就隐入层层枫林之间。十余息后,远处山谷中传来轻微的马蹄声,朝着北方急速驰去,逐渐消失在秋风中。

“叶长老,洛仙子,两位庄主,既然大先生说不需我等送行,那老朽也就先告辞了。”等到蹄声消失,被称为莫谷主的红衣老者,也朝着几人拱了拱手,身体倏然化成一丝红雾,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枫林间。

“这姓莫的老狐狸,轻功倒是越发的精妙了。”庞典吸了吸鼻子,看着红衣老者消失的方向,一脸悻悻然地模样。

“师兄,既然事情都已了结,我们路途遥远,这也就回去吧。”黑衣男子咳一声道。

庞典瞪着眼睛,又抓了抓头皮,一脸的不情愿道:“你急什么?洛宫主还没走呢,正好我们顺路,一起走不好吗?我们燕北虽然遥远,总也远不过大雪山吧?”

黑衣男子满脸无奈,不再理会庞典的抱怨,侧身拱手道:“洛宫主,叶长老,我们也先告辞了。”

说完,不等二人答话,便一把拉起庞典朝山下走去,边走边低声道:“师兄,洛仙子既然没说马上就走,就肯定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你就别在这里添乱好不好?算师弟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我怎么就是添乱了?还有你拉我干什么?就算洛宫主有事,我们也用不着走得这么急吧?好不容易来一趟,这楚南的烈阳秋……”灰衣大汉还是舍不得走,却又拧不过师弟,只能一边走一边嘟哝,很快也就消失在山脚下。

“都走了吗?”等到二人离开后,洛十七突然问道。

“都走了。”叶长老轻声应道。

原本坐在石台一角的老和尚,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此时,除了石台下站着数名身穿蓝色衣衫的年轻人外,就只剩下石台上的二人。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洛十七转头看着叶长老,下意识地用手指划着山石,眼神中流露出几丝期盼,又带着几分责备之意道:“他真的不愿意见我吗?就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吗?”

“洛前辈,这……”叶长老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大雪山吧。”洛十七神色变得凄苦,从怀中掏出一方淡蓝色的丝帕,递给叶长老道,“你把这个拿给他吧,他会明白的。”

叶长老小心接过丝帕,目中闪过不忍之色道:“洛前辈,其实阁主只是……”

“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洛十七轻轻摇头,眼中却不自禁地闪过一丝泪光。

叶长老看在眼里,又无能为力,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用青色棉布包裹的布包,双手递给洛仙子道:“这是阁主让晚辈交给前辈的。前辈有所不知,阁主此次破碎虚空,看似极为荣耀,但对于我千山阁来讲,也许是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想必前辈也明白,大楚朝廷和秘境世家分治之局面,全系阁主一人之力,因此荆家皇族向来仇视我千山阁。且阁主当年杀荆如鸿于落云崖,导致蜀王一脉彻底衰败……”

“可是只要他还在,谁又敢动手?”洛十七下意识地接过布包,蹙起眉头打断道。

“问题就出在这里。”叶长老苦笑一声,压低声音道,“阁主坦言,此次破碎虚空,实属十死无生的无奈之举,纵许上天垂怜,也不过万分之一的生机罢了。”

“那不离开不行吗?这世间会容不下他吗?”洛十七蹙眉低语,似是芳心已乱。

“离开……总比不离开要好一些吧?”叶长老面露愁苦之色,语气带着些不确定,“据阁主的意思,若是不离开,那便是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了,到时候若真出些差错,那就是想瞒也瞒不了。况且前辈你也知道,莫谷主看似恭顺,实际上却一直不甘居于千山阁之下,到时候这大楚的天下会变得如何,就更不好说了。”

“那……又能瞒到几时?”洛十七下意识地问道。

“只要没有确切消息,朝廷终究会有所顾忌吧。”叶长老想了想,带着几许期盼道,“也许数十年,也许数百年也说不定。”

洛十七微微颔首,默然看着布包出神。她本是冰雪聪明之人,只不过因为关心则乱,才显得有些纠缠不清。此刻冷静下来,又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便已经知晓事情不可更改,不由凄然道:“游犀飞燕,近思遥念。玉无成双,人如不见……玉无成双,人如不见……也罢,也罢,相见争如不见,也许就是如你我这般……”

“洛前辈……”叶长老满脸担忧,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洛十七没有理会叶长老,只是声音变得更加凄婉,朝着远处云海轻吟道:“昨夜庭中梧,空摇霜影灭。今夕陌上风,枉弄箫声咽。碧落最无穷,鸿飞更易别。小楼赋落花,独忆梦魂绝。”

话音未落,青色身影不觉间化作一缕清风,飘然朝着悬崖下落去。凄婉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随着身影渐渐消散在变幻的雾海之中。叶长老默然良久,直到回声消失在风中,这才走下石台,看了看几名如石像般站立的年轻人,转身朝着山顶方向走去。

山巅另有一处悬崖,悬崖边上,也一样有一个石台。除了颜色呈墨黑色之外,一切都和山腰处的悬崖相差仿佛。山风凛冽,吹在身上已然有了几分冷意。此刻,石台边缘正站着一名青衣男子,背着双手,静静地看着悬崖外变幻的云山雾海。

男子背对着山道,看不到具体容貌,只能从背影上看出身材颇为消瘦。衣衫简朴之极,在袖子和下摆衣角部位,甚至能够看出浆洗得有些发白的痕迹。唯有腰间挂着的一支紫色竹箫,温润如玉,显现出几丝华贵之气。

除此之外,就是脚边的一个锦缎包袱,虽然陈旧,绣工却极为精美,显得有些特别。

山很高,悬崖边的风也最为猛烈。无数的红黄相间的树叶,从林间蜂拥而出,一蓬接一蓬地冲过男子身边。但男子浑身上下没有沾染一片树叶,也没有丝毫被风吹动的痕迹,不管是衣角还是长长的发梢,都静静地贴在身上,宛若身处三月闲庭。

叶长老慢慢走上山巅,又一步步走到男子身后不远处,弯腰行礼道:“启禀阁主,木大师和洛前辈他们,都已经离开了。”

“好。”青衣男子声音温和,却没有回头。

“只是洛前辈离去时,让属下把这方丝帕交于阁主。”叶长老双手托着丝帕,依旧恭敬地弯着腰。

“你先起来吧。”青衣男子微一摆手道。

“谢阁主。”叶长老直起身体,正想要上前递上丝帕时,突然感到手中一滑,丝帕已然随着呼啸而过的山风,朝着悬崖外飞去。正焦急间,却发现丝帕并没有飞出悬崖,而是晃晃悠悠地在悬崖边盘旋了几圈,缓缓落在青衫男子的手上。丝帕上隐约写着几行字,青衣男子看了几眼,轻声念道:“接天崖,河岸柳,孤桃空悔水成鹫。千载泣石慕轻云,苍穹碎裂山河寿。”

念到这里,青衣男子突然停下来问道:“十七方才所说,与这丝帕上所记的,不太一样吧?”

叶长老思索片刻,颔首道:“确实改了几个字。”

“哈哈,好。”青衣男子轻笑一声,又沉默了片刻道,“后面另有四句,你也记一下,无需和他人多说,就送去藏经阁,和那些诗词歌赋放在一起便可。至于后人是否看得明白,就看他们的造化吧。”

“是,属下谨记。”

“黎骨刺,无根泉,黑曜成丝方缠绵。三生交错光阴乱,云烟深处碎银环。”

叶长老默念了几遍,确定无误后,躬身道:“属下都记下了。”

青衣男子点点头,沉默良久,突然叹息道:“这包袱中的灵丝甲,还有……唉,还有这造化丹,等我离开之后,你就拿去还给蜀王府吧。原本这件事该让宁儿去做的,可又怕他年纪太轻,禁不起诱惑,只能让你多劳累了。”

随着男子的声音,脚边的包袱缓缓飘起,像是用双手托着一般,移到叶长老身前。

叶长老瞳孔猛然一缩,随即恢复过来,小心地接过包袱,惊叹道:“造化丹……阁主,我们为什么要还给蜀王府?这可是当年的赌注啊。况且,少阁主虽是天纵之才,可目前还没有突破到先天,若是留下这造化丹,也算是有备无患啊!”

青衣男子摇摇头,看着远方悠悠说道:“这本就不是我们的东西,又怎能据为己有?当年所谓的赌注,不过是一个玩笑而已。况且,夺天地之造化,天地又岂能容你?荆如鸿服用造化丹,虽然风光一时,却不知早已耗尽了蜀王一脉的气运,千年之内,蜀王府恐怕再难出什么人才了。”

“原来如此。”叶长老恍然点头,又带着些许怜悯道,“只是苦了蜀王府的后人了。”

青衣男子默然片刻,话中透露出些许深意道:“你能这么想,自然是最好的。我让你把这些还给蜀王府,也是考虑到他们的处境,毕竟事情由我而起,自然也要由我而终。若是有一天,蜀王府的后人们能够舍弃这些,或许还能有出头之日吧。”

“是,阁主英明。”叶长老恭敬应道。

青衣男子微微颔首,没有马上说话,沉吟良久道:“还有,刀剑山庄地处燕北要害之地,朝廷怕是不会放心的。庞庄主又是宁折不屈的性子……将来若是有变,能帮就帮他们一下吧。”

“这……属下定然把阁主的意思,转达给少阁主。”叶长老似乎有些不明白,但依旧恭声应道。

“好了,你回去吧。”青衣男子仔细叠好丝帕,放在手中端详片刻,慢慢放入怀中。

“是,阁主。”叶长老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躬身行礼,转身下山去了。

“千载泣石?水成鹫?三生交错……”等到叶长老离开之后,青衣男子再次背起双手,带着些许疑惑自语着。蓦然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又像是放下了一切,衣袖轻挥,踏着云霭走出悬崖,一步步朝着碧蓝的天际走去,渐渐融入在天地之间。

晨霭散尽,阳光透过错落的山峰,映照着石台,反射出朦朦胧胧的七彩光芒。

远天,白云悠悠,苍翠的原野仿佛翡翠般晶莹,带着丝丝让人伤心的碧色,深邃而又沧桑。汹涌澎湃的蛮江,咆哮着冲出十万大山,晶莹的江水激荡起雪白的浪花,在阳光的浸染下,宛如一条点缀着金辉的银色丝带,蜿蜒流淌过原野,消失在遥远地平线上。片片青枫树林,沿着江岸茂盛地生长,古老而简陋的渡口,在斑驳的青枫的簇拥下,沉默地横卧在岸旁。一叶青灰色的扁舟,斜斜地靠在渡口上,如同枯萎的树叶,随同江水轻轻地晃动着。

“或许,这光阴的牢笼,终究是会碎裂的吧。”一声叹息,伴随着呜咽的箫声,随风袅袅散去。

清风依旧,光阴如水,转眼间八百多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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