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耿晓菲醒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天已经蒙蒙亮。奇怪,爸爸没有如往常一样唤我起床?她爬下床,趿拉着拖鞋,轻轻打开卧室的门。冯宝贵斜靠在沙发上,还没醒来,屋子里回响着他深沉的酣声。晓菲感觉好奇怪,爸爸从来没有这样懒惰的时候,天亮了还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欧老师,她究竟把爸爸怎么了?晓菲回忆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更加迷茫。爸爸和欧老师,他们为什么会哭?大人们的行为,是她这个四岁的孩子理解不了的。
她嘟着小嘴,走到冯宝贵的身边,用手拽他的胡子,撒娇地说:“懒虫爸爸……起床了!”
冯宝贵嘴里嘟囔着什么,用手挠了一下下巴,翻身又睡过去。晓菲气恼地大喊:“爸爸……爸爸……”一种被冷落的孤单感在心中生长,晓菲咧开嘴巴哭起来。
朦胧中,冯宝贵听见了好像晓菲的哭声,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挣扎着睁开眼睛,却真正的看到晓菲披散着头发,眼泪汪汪地盯着他。心疼、自责。他一把将晓菲揽进怀里,愧疚地说:“宝贝儿……对不起……对不起!”
晓菲依偎在父亲怀里,立即安静下来,笑容里泛着泪花。冯宝贵看看挂钟,手忙脚乱地给晓菲和自己梳洗,他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慌乱的情形。楼下,小明已经扯着嗓子大喊:“晓菲……晓菲,上学啦!”
冯宝贵急匆匆地抱着晓菲下楼。走到楼下,小明冲着他大嚷:“冯叔叔,您就穿着拖鞋去上班呀?”
冯宝贵尴尬地低头一看,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他的脚上的确还趿拉着拖鞋,配上一身笔挺的西装,不伦不类。他窘迫地冲着岳正扬笑一笑。岳正扬看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关切地问道:“兄弟,不舒服?身体要紧!”
“大哥,没啥事儿,昨儿多喝了两口!”冯宝贵掩饰着,心中有好多话要说,却又不能说。
“我先带孩子们上学,你再回去休息一会儿,别慌忙着去店里,有龚燕在呢!在家等着,回头我俩唠唠!”岳正扬从冯宝贵怀中接过晓菲,放她在车里。
“哎……我等着。晓菲,听话呀!”冯宝贵对晓菲挥手。
“叔叔再见!”小明像只猴子,灵活地钻进车里。
“爸爸再见!”晓菲挥手。岳正扬发动汽车,倒车,朝大门外开去。冯宝贵转身上楼,心中空荡荡,像丢了魂儿。回屋,冲澡。泪水和喷洒的热水混合在一起,这些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样的滋味。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平凡人的痛苦和烦恼吧?
痛痛快快地冲了一遍身子,也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人也清爽了许多。靠在床头,他又一次翻开了耿嫣的日记。那里边的字密密麻麻,像蚂蚁在爬行;又像是成熟的黑芝麻撒落一地。没几个字是他认识的,在他看来,那些字没什么区别,只是横七竖八地倒着靠着。
忽而,欧倩深情厚意的言语又回荡在耳边,钻入他的心里:“冯师傅……无论结局怎样,我都希望能够照顾您和晓菲,可以吗?”朴实中充满真诚的语言。可是,我冯宝贵目不识丁,又怎么可以痴心妄想?他不免嘲笑自己。
翟伟康最终没能达到赶走许宛然那个“刺猬女人”的目的,而且任由她在家里住下来。看来,王斌是对她下放了权利的,所以她才敢如此嚣张地对待我!翟伟康坐在落地窗边,若有所思地想着。
“翟先生,可以吃药了。”许宛然站在翟伟康的身后,递过来一把药片,同时递过来一杯水。翟伟康不耐烦地斜眼瞅她一眼,他发现那个女人在他身后,正用居高临下俯视的姿势注视着他,让他感觉极不舒服。这个女人,居然敢用一种藐视的目光看我?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强烈的刺激。终有一天,我要让你看到我的高大、勇猛!翟伟康这样想着,就增强了站起来的欲望和决心,于是,配合地接过了水杯和药片。
说实话,黄妈和云飞那个“小混蛋”不在的这些日子,翟伟康时常感觉到空虚。习惯了在眼前晃动的身影,忽然间就消失了,多少是有些落寞的。他也曾想过云飞那家伙是否好起来了?也曾有想要问回来取东西的黄妈的冲动,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相信,也不肯承认自己会牵挂、担心那家伙的死活。
于是,他就看着黄妈在厨房里忙碌,又看着黄妈提着保温杯急匆匆地出门。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的心中竟然有些许落寞感。他发现,黄妈的头发比以往更稀疏了,变成了纯白色,身体也明显矮小了,走路都踉踉跄跄。
这些年,还真的多亏她照料,唉……他不由得想起了瞎眼的老母亲,她早已躺在冰冷的泥土里,我将来如何有颜面去见她老人家?翟伟康的心中时常有这样细腻的感触,不过,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多数时间,他对这个世界、对身边的人是充斥着报怨和仇恨的。
在他眼里,许宛然是个麻烦的女人,成天摆着一张冷酷无情的臭脸,一副格格不入的表情,让她看上去活像修道院的“老修女”。
其实,她笑起来的时候应该比较好看一些。除了吃药、按摩和练习走路的时间,他们通常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别看那女人瘦削,可手上的力气大着呢,按摩起来很用力,似乎故意要给我一点儿颜色看看?不过,她叫阵起来的表现还是蛮可爱的。
翟伟康无聊的时候,会在心里把那女人翻来覆去地评论,骂她、诅咒她,然后再夸她,以至于最后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在夸她,还是骂她。最近他发现自己的心情平缓多了,不再那样容易激动,心中也不再那样焦躁不安,睡眠也比以往好,坐着的时候,还能心平气和地回忆一些过去的事情;包括回忆那些爱过、恨过的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似乎发觉自己刚刚开始成熟起来。
云飞在黄妈的悉心照料下身体恢复得不错,胖了一些,面色红润,精神状态也很好。只是他不再说话,也不再笑。总是用漠然的目光看着那些熟悉或是陌生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有时候,夜里他会一个人爬起来抱着被子坐着,一动不动;有时候,他会一个人趴在窗口,呆呆地望着天空,望着远处。就连平常他最亲近、最依赖的黄奶奶,也再难让他开口说话。医生诊断这孩子得了“自闭症”。
黄妈忧心忡忡,为他操碎了心,想着法子逗他、哄他开心,可是他就是不笑、不说、也不哭。
出院这天,王斌特意开车来接云飞,云飞用一种友好的眼神看着他,算是打招呼,而后掉头看着窗外。他带云飞去了游乐场,可是云飞除了静静地坐在秋千上晃悠之外,对什么都表现得熟视无睹,没有丝毫兴趣。王斌站在他的身后,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深圳的那幢别墅,曾经,耿嫣也是这样静静地坐在秋千上晃悠,他也是这样站在身后看着她。云飞,你还是个孩子,怎么可以像一个遭受了重创的人一样,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王斌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悯,他不能任由云飞这样发展下去,他会成为废人!他跑过去,拉云飞下来,温和地说:“来,伯伯陪你跑步?”
云飞摇头,挣扎着想要回到秋千上。王斌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朝远处跑去,云飞不哭,也不闹,像个木偶一样被他拽着往前跑。王斌停下脚步,无可奈何地看着云飞,蹲下,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他:“云飞,你不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云飞摇头,而后转头,目光停留在不远处一只挂在树枝上的鸟笼上,那只鹦鹉,正在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叫着,无奈而凄凉。云飞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天空很蓝、很明亮,头顶一群小鸟飞过,喳喳地叫声如同歌唱。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声,云飞看到一个如他一般大的孩子跌倒在地上,一个女人慌忙跑过去,抱起他,亲吻他……云飞的眼角挤出了两滴眼泪,仅两滴,一直挂在眼角,摇摇欲坠。王斌紧紧地抱住了他。
岳正扬处理完了公司的事务,急匆匆地赶往“锦洋小区”,他一直惦记着和冯宝贵的约定。他发现这老弟有些不对劲,指不定遇上了什么窝心的事儿。
冯宝贵在床上躺了大半天,午饭也省略了。岳正扬的到来令他喜出望外,他是急于对他掏心窝子的,也只有他能够听他说话,或者,也只有他能够帮他支招。冯宝贵虽然憨厚,却也能分清轻重缓急,对于耿嫣的事情他只字未提,这些应该永远是只有他和欧倩知道的秘密。
闲扯了一会儿,他腼腆地问道:“大哥,爱情是个啥滋味?”
岳正扬哈哈大笑,调侃道:“老弟?跌进坑里啦?”
“我……嘿嘿……”冯宝贵并不太理解岳正扬的话,但他明白他是在调侃他,一下子怪不好意思的。岳正扬收敛了笑声,一本正经地说:“老弟,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是该成个家,找个女人暖暖脚的时候了!有合适的人选了?”
冯宝贵忽然就害羞地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哪有!”
“哈哈……对老哥儿还保密呀?是不是欧老师?晓菲可是什么都对我说了。”岳正扬爽朗地笑着,他还真想促成这桩好事。
“唉……这孩子,都瞎说些啥?大哥,实不相瞒,我……是有那个……”冯宝贵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得,老爷们家,咋像个大闺女似的?要不,哥帮你去说说?”岳正扬是个急性子,恨不能马上就把这事敲定下来。
“哥,别……我伤了她了……”冯宝贵沮丧地说。
“啊?你把她咋的啦?那还不赶紧娶人家过门?”岳正扬迷糊了,看不出来,这憨厚的老弟儿还真有一手。
“大哥,您可别想歪咯……不是那么回事儿!”冯宝贵着急地解释。
“那是咋回事儿呀?唉……真把你老哥儿急死呀?”岳正扬拍拍大腿,急得点燃一支香烟,猛吸两口。
“她说……她说要照顾俺和晓菲……”冯宝贵吞吞吐吐地说出这段话,臊得脸红脖子粗。
“好事儿啊……那你咋说?”岳正扬又兴奋又着急。
“我被吓糟了……说不……不……不……兴许伤着她了!”冯宝贵垂下头,心情低落。
“你呦……唉,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女人呀……你找她赔不是去!这就去!”岳正扬哭笑不得,他替这老弟捏一把汗。
“我……我……”冯宝贵不知所措地望着岳正扬。
“我什么我?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现在就去,我开车送你去!”岳正扬拉起冯宝贵就往外走。
冯宝贵顺手抓了一件外套,被硬生生拖出门。岳正扬先开车去花店买了一束鲜花。那时,送花还是个新潮玩意儿,并不是人人都有那本钱。岳正扬也想让他这小老弟儿追追时尚,赶赶时髦。一路上,冯宝贵紧张得直冒冷汗,老哥硬是把他推上刑场嘞,这可如何是好呦!
不一会儿,就到了欧倩所在的私立幼儿园,大门紧闭着,岳正扬抬起手臂看看石英表,这才发现来早了,他笑着说:“呦……来早了两小时!”
冯宝贵长长嘘了一口气,这下好了,还有时间平平气儿。他说:“大哥,您还是忙去吧?别为这事儿耽误了工作!”
“嘿嘿……你甭想支我走,这事儿我还非管不可了!”岳正扬哈哈大笑。
冯宝贵此刻有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感触,看来今儿大哥是非得“赶鸭子上架”了,唉……硬着头皮拼了,像董存瑞同志学习。冯宝贵这时也学会了用那么一丁点儿幽默和风趣来排解紧张。
哥俩坐在车里东拉西扯,时间很快就跑过去了,越是临点,冯宝贵越是紧张,直想往厕所里奔。老哥还算客气,没在最热闹的时候撵他出去献丑。接孩子的人群散尽,幼儿园门口冷冷清清。瞅着欧倩推着自行车从操场那边走过来。岳正扬把花塞进冯宝贵的怀里,坚决地把他推下车,叮咛道:“好好赔不是,哥等你的好消息!明儿喝几盅!”
岳正扬发动汽车,把冯宝贵孤零零地扔在那里。冯宝贵把脸藏在花束里,深怕被熟人瞅见丢丑。他不停地转圈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包尿憋得慌,天还特别冷,就差没尿出来。这真是遭洋罪!
欧倩头上围着紫色围巾,只露出脸颊的上半部分,两只眼睛盯着前方,全神贯注地握住自行车扶手朝前蹬。眼看着就要出大门,冯宝贵紧张地躲到了花坛中的小树背后。一眨眼的功夫,欧倩的身影已经冲出去几米远。冯宝贵着急地大喊:“欧老师……您等等!”
声音随风钻进欧倩的耳朵里,她疑惑地扭头张望,却没有人影,她笑笑,心想:我这是咋啦?大白天也会产生错觉?
就在欧倩转过头准备继续赶路的时候,她又听见了呼喊她的声音。“欧老师,您等等……”这次格外清晰。欧倩再次扭过头来的时候,看到花坛中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蹿出来,径直朝地上扑去,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一束鲜花被甩出十几米远,打了一个滚儿,静静地躺在地面上,花瓣撒落一地。欧倩停稳自行车,脸躲在围巾里偷笑。心中纳儿:这是谁呀?无缘无故躲到花坛里去干啥呢?
冯宝贵尴尬地抬起头望着欧倩,心中直埋怨自己:唉……你躲个啥劲儿?这下洋相可出大了!
欧倩看清楚跌倒在地上的居然是冯宝贵,笑容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惊讶地盯着他,仿佛冯宝贵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外星人’。冯宝贵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土,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捡起那束已经被折腾得散了架的鲜花,不自然地朝欧倩走去。尴尬地说:“欧老师,对不起!瞧我这点出息……这花……唉,都被我糟蹋了!”
欧倩这才回过神来,强忍着笑,问道:“冯师傅,您咋在这儿呢?找我有事儿?”
“昨晚……真是对不起……我……这不,正扬大哥非得让我送花赔不是!”冯宝贵结结巴巴地说道,垂下头,不敢看欧倩。
“冯师傅……您这……看,咋还学人家赶时髦?”欧倩害羞地别过脸去,心中却悄然升起一股暖流。
“大哥……”冯宝贵嘿嘿笑着,两只手来回搓着,不知如何是好。
“回家吧?外面怪冷的……您带我?”欧倩微笑着冲他说。冯宝贵不知所措地望着她,晃动手中的花,抬起手准备扔到花坛中去,欧倩一把拦住,红着脸说:“这花不是送给我的吗?我……收下了!”她一只手接过花束,低头闻一闻,一只手将车递给冯宝贵。
冯宝贵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傻笑,接过自行车骑上去,欧倩垫脚坐在后面,两个人各怀心事,很快融入下班的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