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周以后,耿向东和冯月秀返回故乡,临行前千叮万嘱让她保重身体,也一再嘱咐表哥要好好照顾耿嫣,别委屈了她。
冯月强拍拍胸口,说:"放心吧!有俺在,委屈不了闺女!"
耿嫣和表哥、表舅一道把父母送出很远,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丛林之中,孤独弥漫整个空间,她不免流下眼泪。宝贵儿傻楞楞地看着她,竟伸出手替她抹泪,嘴里嘟囔着:"媳妇……不哭……媳妇……不哭……"
惹得耿嫣破涕为笑,她突然觉得傻子宝贵其实是个善心人。或者,今后的日子还真需要他跟着,这荒山野岭的,总是让人担忧哩!
耿嫣开始孤独地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生活,她不太出门,白天除了做饭、洗衣之外,她都躲在阁楼上那间屋子里。
推开窗户,望着远处的林子发呆,她孤独、痛苦、无助,无法预测明天的朝阳,她还惦记着武俊哥的话:等到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就回来……
可是,耿嫣不知道这里是否会下雪,纵使下,是否跟遥远的故乡会是同一天?
武俊开着豪华的轿车穿行于城市的大街小巷,他深刻地体会到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原来是如此令人心情舒畅。
豪车能增长气势;华服能掩藏内心的自卑;金钱可以让你忘记自己姓啥名谁;这一切汇聚在一起,能够暂时湮没内心深处的阴暗,如梦般游走于凡尘。
想要达到某种高度,也并非多么艰难,只要你懂得变通,抓住机遇的同时适当放下自尊。
成功--非永远望尘莫及;也非一定得靠自身玩命地拼打。捷径,是的,通往每个目的地的路上,无形之中都深藏,看你怎样用敏锐的目光去发掘,如何把它伸缩自如地掌控在自己的手心里,将它变为发家致富的财路。
武俊甚至想起了村里那个靠收买路钱发家的马玉山。掏了几个钱,把那条原本存在的山道稍加铺设占为己有,收取买路钱,凡从那条路上通行的车辆,必须向他交纳过路费,正巧赶上山里开山采矿,没两年还真发了。
曾经,武俊曾在心中批判过他这种土霸王行为,对其嗤之以鼻;而今,他却佩服他的思维如此之敏锐,眼光如此之准确。
不免感叹:这就是巧妙地运用了智商,可以把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理所当然地收归于自己旗下,不断填充那瘪瘪的腰包。
其实,世间的很多事物原本就是这样简单,可以相互依附,取其长补己短。那么,奋斗也就只是成功表面的一种假象,而背后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出卖自尊的卑微行径。人,其实也是如此可怜,人前一副西装革履、昂首挺胸、自高自大的模样,抢尽风头;人后却是卑劣的沉重。孤寂填充空白,用自怜的泪水冲散悲哀;用浓郁的烟雾、辛烈的酒精祭奠那濒临死亡的卑微的灵魂。
此刻,武俊的大脑细胞异常活跃,顷刻之间涌起许多念头:何不抓住机遇,乘机发展自己的事业,翰玫是最好的、最安全的跳板,我可以无本获利,何乐而不为?
目前,首先要拉拢死党,共同进退,是的,事不宜迟,不久之后,武俊再也不是那个依靠女人生存的可怜虫,将在这繁华的大都市拥有一片天地。
他立即想到了巨天赐,几月不见了,也不知那小子现在咋样了。对,去看看他,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武俊掉转车头,径直朝以前曾卖过苦力的工地上驶去。
抬手看看手上的名表,时针正指向六点半,这个时间工地上应该正在吃晚饭,天赐也许在。
这个时间,也是翰玫等待他回去吃饭的时间,唉……这女人呀,真是无法说清,明明知道等待的人不一定回去,还是要傻傻地等,何苦呢!
他拿起电话,一只手握住方向盘,一只手按着电话号码。
翰玫正在厨房里忙碌,就剩最后一道汤。餐桌上摆着丰盛的菜肴,自从武俊搬进来后,这里还真像一个家了。
她也真正的体会到,自己其实可以做一个很普通的女人,工作、做家务,等待爱人回家一起共进晚餐;然后依偎在他身边,边看电视边说话;还可以每夜钻进他温暖的怀里,枕着他的手臂入眠。
女人啊,原来需要的只是这些,这样容易得到满足。
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维,慌慌张张地朝客厅跑,围裙在胸前摆动。看到翰玫目前家庭主妇型的打扮,谁又会猜测她是一个在商场摸爬滚打数十年的女强人呢?谁又会将她与那个建筑界风姿绰约的翰玫联系在一起?
她急切地抓起电话,气喘吁吁地问道:"喂,您好!找哪位?"
"玫,我晚上约了天赐一起吃饭,很久不见了,可能会晚些回来。你不用等我,乖乖吃饭,早些休息!"武俊故作温柔地说。
"记得少喝酒,对身体不好!"翰玫有些失落,又白忙乎了一下午。但她还是平和地说。
"遵命!宝贝儿……吻你!"武俊冲着电话来个飞吻。
"什么时候学会了油嘴滑舌?"翰玫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乐滋滋的。
她的爱人,她的武俊,她的小朋友,正在成长,越来越懂得如何讨女人欢心,时不时给她制造一些浪漫,让她无法割舍他,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一切。
也许,爱,原本就是这样只求付出,不求收获。在她的青春去了一大半以后,在她厌倦了男人的时候,终于,爱情还是张开翅膀飞来了,她是那样的投入,全身心地经营着这份迟到的爱情,她认为自己的人生终究无憾。
挂断电话,翰玫的内心还是不免有些失落,无论怎样,爱人是不回来,吃这顿她花费了一下午时间精心准备的晚餐了。她突然也没了胃口,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她感觉从未曾有过的孤独。
直到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她才记起锅里还煲着汤。赶紧冲进厨房,锅里的汤已经熬干,锅底漆黑,一团黑烟正在升腾,厨房里塞满了呛人的烟雾,她剧烈地咳嗽,赶紧用手捂住鼻子和嘴,关掉煤气。
推开窗户,退出厨房,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后,她魂不守舍地靠在沙发上,心还在怦怦跳。这样一搅和,她更加没有食欲,看着桌子上的美味佳肴,暗红的红酒,她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巨天赐正坐在工地伙房里的小桌前吃饭,桌子上摆着两菜一汤、以及一瓶廉价的老白干。也就比民工们多了一小盘炒肉片,可怜巴巴的几片肉在青椒中若隐若现。
他端起大瓷碗送到嘴边,喝一口,又把碗放在桌子上,筷子夹着菜往嘴里送,脑子里却在想事:武俊那小子也不知咋样了!咋就突然没了音讯哩?耿嫣发来的信都有十好几封了,快堆成小山了哩,是死是活好歹也给个信儿嘛!臭小子,若是让俺遇上你,先揍扁了你再说!
武俊在门口遇上小六子,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哥们儿,还好不?"
小六子转头诧异地望着他,嘴巴张得老大,半晌才极不自然地笑着说:"哦……是武老板呀!托您福,还过得去哩!"
武俊咋就听这话忒别扭,狠狠砸了小六子一拳:"你他妈咋啦?傻得连师兄也不认识了哩!"
小六子被他这么一砸,满脸堆笑地说:"师兄,俺还得上工,得先走了哩!"
"先别,巨天赐在不?"武俊一把拉住小六子的胳膊。
"在里面喝酒哩!俺可以走了吧?师兄?"小六子朝伙房里指指,又准备溜。
武俊松开他,狠狠地说:"俺今儿个有事,改天才收拾你小子!"
小六子早已一溜烟跑了。武俊笑着摇摇头,转身朝伙房里走。走到门口,就看到巨天赐一个人背朝着他正在喝酒,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猛地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巨天赐被吓得不轻,扭头就开骂:"谁他妈吃饱撑了没事干?"
武俊哈哈大笑地盯着他。巨天赐傻眼了,以为自己做梦哩!当他反应过来,认定面前的的确是武俊时,抡起拳头狠狠砸在他胸口:"小子,你他妈还没死呀?"
武俊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疑惑地质问:"嘿……你他妈疯了?"
"老子打的就是你哩,杳无音讯的,谁知道你是死是活?"巨天赐说话间又挥起拳头。
"天赐,俺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武俊很感动,眼里滚动着泪花,他明白巨天赐为他操心哩。
巨天赐的眼睛里闪闪发光,他放下拳头,紧紧地抱住武俊,声音有些变调地说:"你小子让人操心哩!"
"天赐,是俺不好哩!以后再不会了!"武俊也紧紧抱住天赐。
两个从小的玩伴终于在分别几月后重逢。心中充满了异乡亲人相逢的喜悦。
是的,在这座城市,他们就是亲人,不同的血液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一起。
武俊拉着巨天赐往外走,边走边说:"走,咱哥儿俩找个地方好好唠唠。”
"你先等等,俺回屋取些东西。"巨天赐朝自己住的工篷快速走去,武俊走到停车场发动了汽车。天赐气喘吁吁地上车,递给他一包用报纸包起来的东西。
武俊不解地问道:"给俺啥好东西哩?"
天赐笑着说:"你小子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武俊将报纸拆开,一摞黄皮信封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看到信封上娟秀的字迹,看到那令人刻骨铭心的山村地址,他的心微微颤抖,一阵痉挛,脸色逐渐转为苍白。
他没有说话,重新包好报纸,随手放在座位旁边,脚下踩动油门,汽车像箭一样飞驰出去。
一路上,武俊始终闷闷不乐,保持沉默,他的内心有些凄楚,有些自责。
细算下来,已有三月没给耿嫣写信了,命运的变革使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思念爱人,营造爱情,他的世界每天都在变化,他的思维每天都在更新,他的灵魂时刻都在蜕变。
噢……亲爱的耿嫣,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无法始终如一地忠诚于你,我怕自己卑劣的灵魂玷污了你的圣洁。我,深深地爱着你,但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淳朴、单纯的山里人--武俊,我一步步脱离了人生的轨道,甚至无法认清自己,我,究竟是谁?只是一个灵魂被欲望扭曲了的孤魂。
那双鞋垫,那鸳鸯戏水,早在我的前生死亡的那一刻,无奈地遗落在那个臭气熏天的工篷里,做了殉葬品,不知是否还能寻找回来。不,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无论我变成了什么样子,它汇集了你对我全身心的爱,它还能够折射出武俊一点点真实的光影。亲爱的,如果我没有回来,你爱的武俊已在那个不同寻常的冷雨夜逝去。不要苦苦等待,不要苦守一个飘忽不定的游魂,擦干泪,去寻找新的幸福吧!如果可以,我仍会说,我依然爱你,只是我们已经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就如同凡尘和地狱。
武俊的脚不曾放松油门,加速、加速、再加速……汽车就像长了翅膀,摇晃着想要飞翔。每到拐弯处,巨天赐的身体就会剧烈地甩动,他大声喊道:"小子,你疯了哩!这是咋滴啦?"
武俊依然不说话,感觉濒临死亡般的压抑,他把车窗完全打开,任风迎面扑来,拍打着他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在耳边呼呼吹过。巨天赐不再说话,在心中揣摩:这小子一定遇上些难事了哩!为何看到耿嫣的来信反而不开心了?是他不再爱她,还是别有隐情?或者跟翰玫有关?
巨天赐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武俊,这小子从上到下整个焕然一新,哪儿还有刚出来时的模样。这一切,依靠翰玫给他的高工资是不可能在短期内达到的……他突然明白了,这小子和翰玫之间有故事哩!难怪这小子失踪了三月。
他不免又为耿嫣感到叹息,多好的女娃呀,唉……这人咋就忒不知足哩!反之,看到武俊能够人模人样地生活在人前,他也为他高兴哩,咱山里人活得不容易,能有门道生活得好些,有啥错?巨天赐的内心深处是极为矛盾的,所以,他的心情立即变得复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