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令铎的宅子是柴荣****赐下的,虽算不得奢华豪气,但也足以宽阔。今日家中主人操办喜事,夜幕刚刚降临,便有家丁在四周放制造的烟花,曼妙千姿的烟花,带着尾上的火焰飞上了天空,在黑丝绒布一般的空中绽开出了一朵一朵美丽的花,璀璨似星、缤纷绚烂,映得整个天空都像是变成了五彩缤纷的琼台。
这象征着盛世太平的快乐气象,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忘记了即将到来的战争。解忧在赵匡胤身边坐下,漫天烟花的光亮照在她脸上,闪烁着令人心动的神采。赵匡胤含着暖暖的笑,问道:“酒都要凉了,你终于回来了。”
解忧微微欠身,别在领口的流苏蝴蝶领夹随着她的一颦一笑,晃出熠熠星光:“这里灯火通明,官人还怕我找不到回来的路么?”
赵匡胤的目光柔和得像潺潺流过的春日溪水:“歇歇吧,一会典礼便要开始了。”
解忧方才历经心路艰辛,又遇到残璧奇事,心力不堪,听得这句话,心中压着的巨石便如散沙般坍塌四散。她扬起头,遇上赵匡胤的目光,浑身的攥着的力气便松懈下来,眉目间不觉也含了温煦的愉悦,只愿一生就这般倚靠在他臂上。再转眼,只见翟清渠端坐对面,正举着酒杯与她遥遥相助,她连忙还礼,心情倒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观礼皆是套路,解忧见来索然无味,解忧便趁着空隙,将那残璧之事挑简略的,告于赵匡胤。此事在张令铎与解忧看来,是一团雾水,不知所以,但落在了赵匡胤心里,却登时猜透了大半。
通红喜庆的灯光照在赵匡胤侧低着的脸庞上,投出明暗不清的光影。他的手指藏在宽大的衣袖里,不住地摩挲着那块残璧,上面虽是契丹文写就,内容却古朴雅致,“……古云,大道废,安有仁义;智慧出,安有大伪;六亲不和,安有孝慈;国家混乱,安有贞臣。……是故,今无方立誓于此,盟泪滋影,勿敢相悖……”能牵扯到孝慈、仁义、国家,立誓人间又有长孙思恭、歧国公等人的,这秘密已然牵扯到了……赵匡胤轻轻阖上了双眼,近来诸事如乱麻般在脑中翻腾,而这块残璧则如一把细腻的梳子,将一切都梳理得整齐有序。柴荣的担忧并非虚无,长孙思恭临终前也非是妄言。先帝确有嫡子存世。乾佑之变时,青哥儿、意哥儿逃离了虎口,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他们与契丹签订了盟誓,将孩子藏在了燕云盟,以每年千金之数供养契丹,以期两个孩子顺利长大。只是,剩下的那方立誓人究竟是谁?其余的几块残璧现在何处?藏子于燕云盟应是权宜之举,但在先帝即位后为何不交还嫡子,以致先帝无子即位?若这盟誓仍旧生效,那现在两个孩子究竟在何处?还有……赵匡胤抬眼望了望远处正在与人杯酒言欢的翟清渠,难道他真的只是与先帝长相相似么?
赵匡胤正在苦苦沉思中,突然一声响亮的礼炮打断了思绪。礼炮响,意味着大礼毕,一对新人被簇拥着往新房的方向走。原本在西厅饮酒的军士弟兄们也都挤了过来,吵闹着要去大闹洞房。原本各在其位的宾客们也都走动了起来,拿着酒杯,四处寒暄敬酒,这才是整场宴席中大家真正在意的环节。下级官员可以不用在意身份悬殊,只要力气大,能够挤到长官面前,敬上一杯酒便是甚好,若能替长官代饮挡酒,势必留下不俗的印象,以后升迁有望。一时间人人便挤在了正厅,喧喧吵吵,好不热闹。
赵匡胤素来不喜应酬,此时更是没了心思,拉起解忧便想去后院躲躲清静。却见在喧喧宾客之中,闪进一个人,黑衣戎装,进门便径直走向赵匡胤。解忧仔细一看,竟是副将武义律。
到了跟前,武义律抱拳行礼,赵匡胤微微皱眉:“你也来凑这喜事热闹?”
武义律口称不敢,忙道:“玄帅,末将查到上次射杀余爷的,是燕云盟所为,他们在京中有一个聚集点,在前门一家客栈那。今日午后,末将寻踪而去,发现有一男子行迹可以,末将不敢打草惊蛇,一路尾随而来。见他竟进了张将军府宅的大门,混在宾客里。末将想玄帅亦在此参宴,便让弟兄们在门外埋伏,自己先来禀告玄帅。”
赵匡胤方才在残璧上看到江湖第一暗杀组织燕云盟的名字,便想到了对余爷隔空射杀想来也是他们所为,如今听到有人混进了宾客之中,不由紧张起来,今日朝中重臣都在,安保一事本也与他无干,只是如今黑衣军在外把守,无端便将自己也拉了进来,一旦出了纰漏,他与张令铎谁都脱不了干系。便问:“你可识得此人?”
武义律有些迟疑,望着人头攒动的大厅,心里也有几分拿捏不住,“末将与他只是擦肩一瞥,若是稍加易容,认出也是不易。”
赵匡胤望了一眼众人,武将们无一不是穿着军营中的便服前来,文臣们虽未着官服,但今年流年属火,年初又杀了重臣,人人便喜着玄色与灰蓝色以避火难。望眼过去,除了喜厅里张灯结彩的红蔓喜绸,竟有半数以上是一片暗暗沉沉的蓝黑之色。若是让气势汹汹地武义律在这么一群人之中甄别出个人来,不仅坏了喜气,万一不慎,逼得对方狗急跳墙,那更是荒谬无谓。
既然事情无法迅速完结,那只好缓做计策。赵匡胤让张府管家去请张令铎,又让武义律将门外黑衣军撤了大半,只留守在前后出入口。吩咐完毕,自己便转向侧厅,想找个周全之所安置解忧,刚走出几步却见翟清渠挡在前面,戏虐地笑道:“我见武副将戎装前来,玄帅又行色匆匆,是这婚宴之上出了什么麻烦么?”
赵匡胤虽对他有别样的猜想,但此事却不隐瞒,便简略告知了。
清渠回头看看宾客满堂的场景,嘴边轻轻一笑,道:“想要在这上百的宾客中,不动声色地分辨出谁是燕云盟的人,虽说不易,但也不算太难。”
赵匡胤看着他,道:“先生有办法?”
“兴许能试试。那燕云盟豢养的杀士们,皆是江湖上一流的好手,想来必有些易于常人之处。仔细甄别,当能看出破绽。”清渠沉思道。
“只是没有足够的时间。他们出手敏捷,如今混在人群之中,究竟是要对谁下手,我们皆是一无所知。”
“给我半个时辰,翟某尝试将那人找出来。”清渠信心满满地看着赵匡胤。
赵匡胤却有些迟疑:“先生若无十分把握,切不可打草惊蛇。”
“我只是寻常宾客,暗中查访,定不易引人注目。只是若翟某能找出此人,玄帅得应允一事。”
赵匡胤对他本就警觉,如今见他肯开口讨要酬劳,反而放心了些许,“先生所求为何事?”
清渠一笑:“撤了整日跟着我的黑衣军使。”
跟踪一事本是秘密进行,如今被他公然说破,赵匡胤面上有些挂不住,却无可抵赖,便道:“先生与在下将来军务合作紧密,这调查也不过是例行之事,望请见谅。”
清渠笑意愈发澹然,“虽是例行,破不破这个例,便是双方诚意所在。翟家历来有自己的护卫,戒备严密。如今黑衣军日查夜跟,免不了双方碰撞摩擦,若是因此坏了合作,玄帅又何必多树一敌呢?”
赵匡胤心想这本也不是大事,但让他就这般脱了自己的掌控,心里总是万分别扭。可这也是难得的机会,可一试此人的本事。沉思片刻,拱手道:“既然如此,便与先生以此为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