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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前因(1 / 1)

长孙氏与岐国公在朝中势力迅速地陨落,让众臣在惊恐之余亦觉得兴奋不已,各个像嗜血的蚂蟥般蜂拥上去,抢夺因二人的失势而遗落下的诸多利益。跑得最欢的当属当朝国丈魏王符彦卿,因其字冠侯,又被世人称侯王。其母亲与先皇后柴氏乃堂姐妹,论礼算是柴荣的表叔父。军功赫赫,曾以区区两千骑,破辽人于忻北。柴荣对他甚为看重,封天雄节度使,拜太傅,长林卫军中大半的将领都是他曾经的副将。

赵匡胤对这一轮的权势更替倒看得淡薄,他整编拆撤了陇西军,只将其中三十万精锐改编入他所率的定****之后,便闭门研究战术,寻求一举拿下寿州的办法。还勒令众人收心,因此除了张光翰被擢升为御史台中丞外,为长孙氏的倒台立下殚精竭虑的义社兄弟们,并没有获得更多的实际利益,连虚名也不曾得到。

匡义对此是有些意见的,他在工部营造局已经呆了大半年,宫殿营建工程进展一切顺利,但仍是一个小小的副使。此番为了扳倒长孙思恭,他也是出了大力的。最后能查到岐国公头上,大哥说多亏了他提供的信息,他最终也能理解大哥对余爷的判断,“像余爷这样的人,更宁可相信他提供的话是有意误导,那就是说我们暴露了意图,而唯一可能暴露的地方就在你与他的对话中,我相信是因为你提到了一个不合理的人,使得他产生了怀疑,如果岐国公与他们是一党的,那便一切都解释的通了。”但他不能接受的是,大哥决定要调查岐国公时,是瞒着他决定的,而且只瞒着他一人,其余的义社兄弟都知道。

赵匡胤对此的解释的此事太过凶险,而他初涉官场,根基不稳,不愿将他牵扯其中。这个解释,匡义听了,但心里难免觉得疙疙瘩瘩的难受。在他看来,这两年大哥变得越来越深沉,自己越发看不懂他的心思。在御前,他似乎一心只对带兵感兴趣,除了文德殿轮值,其余的时间都耗在了练兵上。朝中党派之争,仿佛浑然不见,时常出言鲁莽,谁的面子也不给,踩了这方,又踢了那方,半点没有为官的圆滑,像是变成了石守信那般的武将。而在桑家瓦子,他分明在缝隙间将义社的势力一丝一缕地渗透进朝局间,极致耐心、极致谨慎。匡义还是非常信任自己的兄长。但他自己有时候也觉得,他对赵匡胤的信任也不能达到张光翰、石守信那般毫无犹豫,毕竟在他的印象里,从前的大哥自由地像一阵风,潇洒、豁达、为人仗义,即便在他游手好闲的日子里,他也总是做些惩恶扬善的侠士之事。每天回到家,虽身着粗麻,但笑意暖人。而如今,他好像变得越来越厉害,在外征战无往不利,在内辨析朝局毫无疏漏,只是他自己也变了,变得像一片墨色沉沉的深海,心思藏于海底,半分也让人捉摸不透。能读懂他心思的好像只有那个叫解忧的娘子,匡义想到解忧,心口微微一颤,这个女人圆滑周到,穿梭在朝中大小宴席间,恰到好处地打理着与后宫、与权贵的关系;她聪慧伶俐,无论是处理北区征拆案、抑或是延福宫六命案,都能直指核心,一举获胜。她还是这般的美丽动人,一颦一笑,便足以摄人魂魄。匡义怔怔地想,大哥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么一位妙人儿,如果自己身边也有一位,必定大有裨益。如果……匡义没有再敢往下想,他强行遏止了自己的念头,也狠狠地扯住了手中的缰绳,胯下那匹高大漂亮的玉鬃马嘶地一声,停在了南熏街一扇清漆大门前。他带着的两队黑衣军,迅速将这个不大的院子围了起来,弓弩张弦,直指院中。

赵匡胤命他亲自捉拿余爷,不是以剿灭长孙同党的名义,而是另寻了个串谋贼盗的罪名。他对此也有些不解,但见大哥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也没多问。跟了几日,终于将余爷的行踪摸了清楚,此时正在南熏街别院中,除了他,院中或许还有三五家丁家眷,但被战力勇猛的黑衣军围着,拿人便如瓮中捉鳖般轻易。

匡义跳下马,打量了下四周,南熏街是开封最繁华的街道,店铺林立,珠宝、书画、古玩、食铺不一而全。余爷的院子再往前走约百步,便是当年繁盛无双的歌舞青楼永乐楼,听说那也是余爷的产业,三年前的一场大火,永乐楼焚毁过半,如今也没翻新重建,任由一片焦土突兀在这市井繁华当中,格外突兀。匡义暗笑,看来这个余爷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虚架子,在重修永乐楼的事情上也有短银子的难处。

正在沉思间,黑衣军副指挥使武义律早已探查过了一番,俯身奏报道:“二爷,查看清楚了。那余啸正在屋子里,家丁早就遣散了,还有几个女眷在后院。拿人倒不费劲。”

匡义点点头,道:“那便快拿了,早点回去复命吧。”

武义律有些迟疑,吞吐道:“他好像早就知道我们要来,不跑不逃的,只在大厅摆了桌酒席,说要请二爷你喝酒。属下觉得蹊跷,请二爷拿个主意。”

“他说要请我喝酒?”匡义也有些迷惑了。

“是的。说只请二爷一人,还说二爷肯定有兴趣跟他喝一杯。”武义律摆摆头,道,“兴许是他在故弄玄虚,万一二爷进去,被他挟为人质,那可就不好办了。”

武义律是个行伍出身,说话直率。匡义虽在国子监读书数年,但武艺练习却未有一日怠懈,只是从未有上沙场的机会,平日常被黑衣军诸将瞧不起,今日被这话一激,倒更想显示自己的勇猛,当即跳下马来,将马鞭随意扔给跟随的小厮,便大步往里走,一面道:“他败了霜的蚂蚱,还能挟住我?你们都在门外等我,我倒要看看这卖弄的是什么玄虚。”

武义律阻拦不住,但又确实放心不下,只好让几个武艺精湛的从墙那边跳进来,又命围守的兵士又往里站了些,将这不大的院子箍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圈子。

余爷的院子外面看着不大,走进去倒别有洞天。两进的屋子,院子右边靠花墙处有一口井,风一阵阵的吹来,树木发出嘶嘶鸣叫,去年过冬残存的枯叶飘飞,落在了树影斑驳的地上,将这浓醉的春日点染成了衰败的秋意。

余爷衣着一如既往的整洁,昂贵的衣料在阳光的折射下呈现出华美的亮泽,虚浮地挂在干瘦的身躯上,他见匡义进来,淡淡一笑,“长孙都督两天就被斩了,赵大人今日才来,是有意留两日时间让余某逃命吗?”

“你毕竟当时帮我解决过难题,虽然各为其主,这点恩情,我倒还是记念的。若不是大哥催得紧,兴许还能再缓几日。”匡义拉开张椅子,大咧咧地坐下,手中随意玩弄一个空酒杯,“不过看着架势,余爷倒也没想逃。”

余爷笑道:“赵大人的恩情,余某感激。但事败如此,余某逃出去也照样是一死。”他提起酒壶,替匡义满满地斟上了一杯酒,道,“余某这里有桩买卖,倒想跟赵大人谈谈,兴许能谋得一线生机。”

匡义玩味地看着他,语意便带着几分不屑:“长孙思恭死了,岐国公被查处,余爷手上还有能使活命的东西?”

余爷笑意深远,语意澹澹:“当然。不过不知余某的性命究竟是握在赵大人的手中呢?还是在令兄手里。”

匡义被这话挤兑的有些脸红,像余爷这么一个无官无衔草民的生死,本就是自己一句话的事,但大哥特意嘱咐过,要将此人带回去,倒让他对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回答。思索了半天,有些气急道:“你的命,得从我手中过一道,再从大哥手里过一道,你最好别得意,究竟是什么买卖,快说便是。”

余爷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窘境,倒也不再多言,转身在屋角的箱子里翻找着,一面说道:“赵大人有没有想过,余某一介草民,即便跟长孙氏有些牵连,终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朽,开封府随便派人便拿了去,何必要出动黑衣军呢?”匡义默不作声,余爷将一个木雕的画匣放在桌上,嘿嘿冷笑了一声,自答道,“原来余某与令兄早就结了私仇,亏我还蒙在鼓里,以为可以与大人谋事。”

说罢,他轻轻地推开木匣,从里面取出一卷两掌宽的画轴,缓缓打开,一个盛装女子的画像便跃然而出,小巧的鹅蛋脸上薄薄地施了一层粉黛,一身绯红色牡丹上裳,深红色百褶如意月裙,一头齐身的长发束成了一个反绾髻,额上贴着一朵镶金花钿,累累光彩,更衬得那双含情剪水的美目,意远悠长。

匡义的嘴张得老大,这画像中的女子不正是让他魂牵梦萦的解忧,只是从未见她如此打扮过。他怔怔地看了一眼余爷,语气中半是嫉妒半是怒火地问:“你怎么会有解忧的画像。”

余爷冷冷地笑道:“解忧,解忧……真是个好名字,她从前在永乐楼的时候,名叫翘翘。”

永乐楼,流苏阁,美翘翘,是当年开封城中纨绔世子们最爱的风流谈资。可惜翘翘成名不过两个月,便被奉****指挥使张令铎养在了内宅,她那倾世的容颜,便不再轻易露面。没多久,永乐楼大火,将这风流香艳处烧了个精光,听说翘翘也在火中殒命。她怎么就变成了大哥的偏房娘子?匡义大惑不解,胸口像憋了团烈火一般难受,他一把抓起余爷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想谈什么?想以此作为要挟,污蔑我家兄长的声誉清白吗?”

余爷喘息不止,“令兄……令兄心智聪慧,就算私纳青楼女有违规则,又算得了什么大错,余某岂会以此为要挟。余某只是想与大人谈一桩买卖罢了。”

匡义慢慢将他放下,喝道,“什么买卖?!”

余爷喘平了气息,“余某与令兄素无旧怨,此番彼此为对手,但亦无非要致对方死地的道理。那日与大人酒宴过后,余某也派人暗中查了令兄,才发觉这位在府中颇受宠爱的解忧娘子,便是当年永乐楼翘翘。余某方知早年间作恶结了梁子,再加上你话语中露了破绽,便给了你个假名字,希望把你们的视线转移到张宏远身上去。没料到,还是被识破了,功亏一篑。”

匡义嫌恶道:“你既然早知败局已定,为什么趁早逃走?甚至没有提醒长孙思恭,仍让他进京?”

余爷久久不语,此时已接近黄昏,西斜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拖得长长的,匡义看着余晕在厅中一寸一寸的移动,明暗之间像在吞噬着眼前这个人的生命。“长孙大人有不得不入京的理由,余某亦有不能走的原因,至于为什么,便是余某要与大人做的买卖。”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在黄昏的光线中,犹如吃人的鬼魅般惊怖,“事已至此,余某也不奢望能活命,只是余某尚有妻儿孤小,妻妾陪我多年,共生赴死也罢了。我那独子今年才九岁,恳请大人收在黑衣军中,留我余家一条血脉。”

匡义冷冷地看着余爷,他不能相信眼前这个人所说的话,迟疑了半晌,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这买卖,对我来说划不划算?”

余爷凄凄冷笑,“想要余某性命的,应当就是令兄身边的那位解忧娘子,你回去且问她,是否想知道那年永乐楼为何会突发大火?”

匡义默默记下,又问:“就这一句?”

余爷负手而立,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渐渐变成一个晦暗的剪影。“是,一句便够了。翘翘是个聪慧的女子,这些年来,兴许也猜到了一些。大人快去吧,余某就在这里等着,过了今夜,怕是余某想说也说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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