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中,天地昏昧,妖庭鼎盛。强族横行于世,弱族苟且偷生,人族于妖庭中备受诸族践踏。
万载以前,有十二古贤忖度人妖殊异,顿悟了拔擢境界,从此不以禽兽自视,因不忍睹视族民混迹妖丛,贱如草芥,于是订立“人道”,与诸部誓盟,史称人道誓约。
誓约之初,妖庭震怒,倾力欲将人族阖族诛绝。彼时人族实力不及妖庭之十一,迫不得已只能向苦寒的北地逃亡。先民们翻越天险断界山脉,穿过贫瘠广阔的大荒原,终于在大河畔找到了立足之地,号称中土。
在逃亡的过程中,有五大王裔以其强大实力,领袖诸部缕缕挫败妖族的追击。等到扎下根来,最初的数千年间,妖庭兵锋不时来犯,五大王裔率领部民浴血奋战,屡退犯境妖军。彼时诸王裔族中英杰辈出,前仆后继,人人效死,不仅得以守成,更是以中土为根据,向八方开拓。前后历经数千载,终于奠定了当今人族领五大疆域的格局。
烈山部落即使放眼五疆之内,也称得上是最为偏荒的小寨。其立族之处被称作群峰之末,背倚南疆莽莽群山,面朝广袤无垠的大荒原,乃是人族领最南端的部族之一。
落马坡是部落面南的唯一通道,蜿蜒崎岖的山坡下,是植被相对稀疏的丛林边缘,开春之后,松软的草地与高大的树木交织在一起,显出盎然的生机。
低矮的灌丛微微异动,两颗滴溜溜的小脑袋,顶着滑稽的草冠自枝叶之间探出来。二人对视一眼,都被对方脏兮兮的面目逗得差点笑出声来。山猪用一只厚实的手掌掩住口鼻,低声忍笑不已。
“少羽,你拱泥地里去了吗?”
稍显瘦弱的少羽是部落族长家的娃,他乜了山猪一眼,嘴唇微动,“猪哥儿,拱地不是你的专长么?我可不敢掠美。”
山猪闻言,张着嘴巴无声大笑。少羽不睬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一处树丛中洒落的山果。彼处布设着一副对于即便稍有经验的猎人来说,也堪称拙劣的捕兽陷阱。尽管如此,两个少年也从天不亮忙活到了日上三竿才布置得当。
过了好一阵,少羽盯得两眼泛酸,满布泥污的小脸上也有些不自在。他缓缓地伸出手指抠了抠脸蛋,只听得身侧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你干什么!”少羽扭头低声怒喝道。
山猪讪笑着给他看肉掌上的大团血污,“有蚊子…”
少羽无奈,轻哼道:“我好端端的在屋里练功,也不知是谁非要来捕猎。你再这样,我可回去了!”
山猪胖脸上满是鄙夷,道:“你那练的什么功,跟娘们儿似的花架子。”瞥见少羽不悦神色,话锋一转,呵呵笑道:“好了,好了,俺不动就是!今番说不得也要有所斩获,回到族里才好扬眉吐气!”
少羽最听不得别人,尤其是山猪这厮说他练的功如何如何。每经说起,便会激起一腔子的不痛快,但是又无可奈何。山猪却不管他,只是嗡嗡地说着话,“俺这几天磨俺家二哥来着,他招架不住了便跟俺说,这地儿是离寨子最近的能捕到猎物的所在。俺观察过几天,这附近的确有一头赤麂活动的迹象。”
少羽点了点头,“这陷阱没问题吧?可别出岔子走脱了猎物!”
山猪嘴角微撇,一脸自傲地道:“你就放心吧,俺爹亲传的陷阱,准没差!俺爹可是烈山第一勇士!”
少羽睇了一眼满脸臭屁的山猪,小声咕哝道:“也不知谁是族里被第一勇士揍得最多的主儿…”
山猪看起来蠢笨,其实深得其父真传,不仅身手机敏,听力自也不差。他听得清楚,却只好佯作未闻,装模作样地审视着丛林,一张花脸上看不出什么,然而红通通的粗脖却出卖了他的底细。他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部落的方向,有些没底气地道:“少羽你可得替俺保密,要是俺爹知道了俺偷偷出来打猎…”
少羽见他如此窘迫,窃笑不已。二人如此消磨时光,没过多久,便到了日头酷烈的午后,山猪身躯胖大,哪经得起这般炎热,一时间满头现汗,周身滑腻难忍,性子也有些不耐起来。
“早知道就带一壶水在身边。”
偷眼看去,却瞄见少羽满脸怡然自得,嘴里衔着一颗青翠欲滴的嫩草根。山猪暗骂一声,也扭动胖躯,就近摸了一颗看起来肥美之极的草塞进嘴里,奋力一嚼,一股苦涩难忍的汁液在口齿之间爆绽开来。
“呀呀呸!这是什么东西!”
见他如此躁动,少羽心头火起,抡起一拳捣在他壮实的肩上。山猪吃痛之下,嘴里犹自倒吸着气,“比苦胆还难吃,少羽你也受得了!”
少羽自嘴里拔出草根,观之完好无损,连齿痕也没有一枚。原来只是放在嘴里并未咀嚼。他张大嘴巴,露出整齐洁白的贝齿,“这是苦津草,其味清苦,能生津液,最适消暑解热。放在嘴里就好,谁让你真要吃草来着。”
山猪满口苦涩,只觉清涎倒淌,又被少羽刺得愤懑不已,正要发作,却见少羽急切地向他递眼色。
“猎物上钩了!”少羽声如蚊讷地道。
山猪登时来了精神,也顾不得口里尴尬,伏低身躯定睛望去,只见布设陷阱的树丛深处枝叶连连晃动,不多时,一副峥嵘头角便露了出来。少年们对视一眼,皆惊喜不已。
“好家伙!这么大个!”山猪一开口,涎水便顺着嘴角滴了下来。少羽偏头躲过迎面飞来的唾沫星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缓缓将别在腰后的骨刀取在面前。那骨刀长三尺,短茎阔刃,手工痕迹极为明显,看起来略为粗糙。
树丛中,一头高壮的老年赤麂警惕地现出行迹来,只见它身长近丈,浑身赤红,头上长角如老树虬枝横生,看起来威风凛凛。赤麂小心翼翼地四下顾盼,时而昂首眺望,时而低头凝视。四蹄夺夺,不动声色地向诱饵靠近。
两个少年看得心中好似有一只爪子在挠,亢奋得连身躯都有些微微颤抖。山猪只觉眼前有无数皮革兽骨在飞舞,晃得他眼花缭乱。他忽然想起一事,捏着嗓子道:“坏了!”
少羽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山猪道:“咱们谁也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大一家伙,陷阱的配重可能…”
话音未落,便听得树丛中响起“呼”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传来赤麂惊惶的嘶鸣。只见不远处一截粗壮的树桩直直坠落在地,相应的,那赤麂后腿上落了一个绳套,冷不防将它掀了个底朝天。两个少年想也不想,急忙从灌丛中弹起身来,箭一般朝着猎物奔去。
山猪手持一柄阔大厚重的骨刀,哇呀呀怪叫着,脚力一振,便将少羽甩在身后。少羽眼见及此,不由得暗生气馁,心里越发生出怨怪来。
那赤麂一条后腿被倒吊着,仅凭两条前蹄支撑着身躯,犹自奋力挣扎不已,激起漫天尘土。一看到有人靠近,便陡发一声怒嘶,腰身一扭,另一条灵便的后腿闪电一般蹬了出去。
山猪刚刚冲至,还未站稳脚跟,便被赤麂后腿袭至面门,怪叫一声,急忙掣刀横挡。只听得“当”的一声震耳巨响,山猪应声倒飞而出,直直地朝着身后的少羽砸去。少羽见状,奋力将其托住,然而来势之极,已然超出他这小身板的能力范围。两人撞在一起,一并滚出老远。
“奶奶的!”山猪勃然大怒,翻身爬将起来,甩了甩被震得酸麻不已的臂膀,又纵身冲了上去。少羽被山猪胖躯压了个结结实实,一口气还未缓过来,只听一声怪叫,山猪又被打得倒飞而回。少羽连忙就地一滚,躲过压顶之灾。山猪跌了个狗啃泥,捂着胸口道:“少羽!贼厮厉害,一起上!”
少羽点头,两人一左一右夹击赤麂,那赤麂即便身陷囹圄,也自威风不减,运蹄如风之下,迫得两人难以近身。如此鏖战少时,山猪又拼着挨了一蹄,才将手中骨刀砍在了赤麂腰际软肋上。骨刀锋锐,入肉颇深,那赤麂吃痛之下,勃然一怒,头角猛地一顶,将山猪甩飞出去,两只前蹄向泥里一钻,借力急扭腰部,硬生生地将树桩向上拖了一截。
这一来,赤麂便得以四蹄着地,发疯也似地朝山猪撞去。山猪刚刚站稳脚跟,见状连连后退,那赤麂利角几乎顶到他喉间。“咚”的一声闷响,树桩上行到了极限,抵在了粗壮的枝桠间,赤麂只顾冲撞,猝不及防之下后腿一挫,整个身子便跌坐在地。山猪险而又险地逃出身来,犹自惊魂未定。
那赤麂忽然浑身皮毛一炸,痛嘶着蹦了起来,一双后蹄看也不看,便向身后猛蹬。少羽灵巧之极地躲过疾风暴雨一般的攻击,迅速向一侧遁去。原来他趁赤麂追击山猪之际,蹑至其后偷袭得手,骨刀深深扎进了赤麂腹内。
赤麂这一怒不要紧,然而后蹄一离地,浑身便失了着落。那沉重的树桩呼啸着急坠而下。赤麂吃不住力,惊叫着被倒拖而回,前蹄在地面犁出两道触目惊心的沟壑。
“好少羽!”山猪喝一声彩,攥着骨刀冲上来趁胜追击。那赤麂骤遭重创,伤处血如泉涌,浑身气力都随之渐渐流逝,此消彼长之下,便逐渐落入了下风,不多时又被开了几条大口子。少羽的骨刀还插在赤麂肚腹之上,他没了趁手兵刃,却也不能上前肉搏助阵,只好在一旁观战。
那赤麂被山猪杀得落花流水,发出阵阵不甘的怒嘶。山猪越斗越勇,意气风发之下连连怪叫,酷肖其父风姿。如此少时,少羽观战久了,有些不耐,正要催促山猪速速了结。岂料树桩忽然直直倒栽下来,原来是那插在肚腹上的骨刀,不时摩擦捆在后腿上的绳套,一来一去便将其割断。
赤麂骤脱束缚,四蹄轻捷无比,将猝不及防的山猪顶上半空,却扭身径直去撞少羽。在它心里,山猪砍它许久,也不及少羽冷不防刺那一刀可恨。
变生肘腋,少羽反应也自迅捷,扭身便向后逃去。奈何双腿怎跑得过四蹄,不出十丈,便要被赤麂追上。少羽奋力奔逃,脊后凉意渐生,显然是有利器抵近,想也不用想,也知道是赤麂的利角。山猪被顶在半空,遥望见此情此景,不由得急得纵声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嗖嗖嗖”连响,数点寒芒自树丛深处射出,准确无误地命中赤麂脖颈要害。赤麂闷哼一声,四蹄一委扑倒在地,哀哀地嘶鸣几声便没了声息。
危机顿消,少羽浑然未觉,犹自没命也似奔逃,“砰”的一声,迎头撞在一个松软之物上。仰头看去,却是一堵肉墙,触手温热,却是一尾盘羊。
“少羽,这般急切作甚?”盘羊背上,一名嘴角微生胡须的雄壮骑士揶揄道。
“啊?岷哥儿…”少羽被撞得晕头转向,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那骑士身后尚有数名骑士,人群骤分,一道雪白的靓影排众而出,却是一名容貌清丽的少女,她双目忽闪,打量着满身狼狈的少羽。
“少羽,怎地跑这里玩耍来了?”
少羽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答话,山猪连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一瘸一拐地奔上前来,迎头见到众人,登时气焰全消,低声糯糯地唤道。
“阿姐…你怎么在这?”